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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皮匠
作者：孙荣生
在我小的时候，经常到我们这一带来修鞋的一个皮匠，大家都叫他“烂皮匠”。他40多岁，高高的个子，一双眼睛有小的鸽蛋那么大还有点凸出，乍一看就像文革前贴在大门上的门神，凶神恶煞的样子。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其实他很随和也很风趣。他老家在苏北，独自一人住在离我们这儿一里多远的荒地里，房子是在服装厂的围墙上搭的一个披屋。听说他原先有老婆孩子，三年困难时期老婆饿得带着女儿跑掉了。大人们都说他补鞋的手艺不怎么样，叫他“烂皮鞋”，却又都把穿破的鞋子给他修补照顾他的生意，因为大家一方面同情他的遭遇，一方面也喜欢他随和、诙谐的性格，常与他开玩笑。 “烂皮匠，恁长时间不来了，搞破鞋去了吧？”“最近天天下雨，窝在家里，哪也没去。我是专门补破鞋的，不是搞’破鞋’的哦。”“烂皮匠，老婆跑掉好几年了，还不重找一个？” “重找一个还是要饿跑，不如不找了。”“烂皮匠，你这鞋补得不好，便宜点！”“好吧好吧，少给1分钱，算我请你喝茶啊。”“烂皮匠你自己看看，你这鞋补得像什么啊？！”“我看看，”他接过鞋子用手拍拍扯扯，还给女主人“你再看看，好了没有？”“你这个烂皮匠，手艺不好就会糊弄人！用手拍拍就好啦？！”“嘿嘿嘿嘿……手艺、手艺么，就是手上的玩意哎。”我们这些“红小兵”看见大人们都拿他寻开心，对他也就不像对一般大人那样恭敬，甚至有点放肆，有时候也会学着大人的口气问他：“烂皮匠，你想老婆吗？”“小鬼头，吃饭还不知饱足，睏觉还不知颠倒，都知道想老婆啦？”反正讲话不耽误做活，他一针上一针下地边补鞋边与小孩搭话。不过你不能拿他的工具玩影响他干活，否则他会在没有其他大人在场的时候冲你发火。他发火的样子也与别人不一样，既不骂脏话更不会打人，只是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凸出得更厉害，用苏北话说一些不痛不痒、稀奇古怪的话“你这个小爷真搭桨！在这块胡闹不是砸我的场子嘛？！”“小老板，你们饱人不知饿人饥，饿人肚里雪花飞，不要在这块捣蛋，远点发财去！”等等，所以我们不但不怕他发火，有时候还故意惹他发火取乐。1967年夏天的一天上午，烂皮匠在我家院子旁边的空地补鞋，我家对门的丁奶奶和西边的孙叔叔放下鞋子就走了，剩下我和几个小家伙在一旁看他干活。烂皮匠今天好像有什么心事，没有往常兴致高，我们逗他讲话他也不理睬我们。这让我们很扫兴，光看补鞋有什么意思？我们又不想学皮匠。我们几个就打个手势，一起到我家院墙拐角处偷偷商量如何把他惹急了，看他的笑话。我们悄悄地商量了一会，最后方案是由小和尚去拿了烂皮匠的榔头跑，我们趁他去追小和尚时把他的剪刀藏起来。
我们心怀鬼胎回到烂皮匠身旁看他补鞋，小和尚慢慢靠近他，一双小眼睛盯好了烂皮匠的手。烂皮匠正在用榔头为孙叔的皮鞋后跟钉护铁，一会拿起来敲几下，一会拿起来敲几下。趁他放下榔头拿起鞋检查的间隙，小和尚突然出手，拿起榔头就跑，跑到路上停下来叫道：“烂皮匠，要榔头就过来拿！”。 烂皮匠正要用榔头，对小和尚喊：“小爷，不要闹，快拿过来”“你来呀，你抓到我就给你！”小和尚举起榔头挥了挥。我们也在一旁起哄，“去抓他！去抓他！”烂皮匠的脸挂下来了，眼睛瞪大了，声音也高了：“小老板，你再不拿过来我要发火了！”小和尚做了个鬼脸，“你不要吓人了，你老婆跑掉了还没办法呢，你是缩头乌龟！”大概这句话触到了烂皮匠的痛处，只见他呼地站起来了，小和尚见了转身要跑。谁知道烂皮匠不去追小和尚，却抓起一把剪刀朝小和扔了过去。剪刀不偏不倚正好扎中穿着短裤的小和尚的右小腿，小和尚一个趔趄双手向前扑倒在地，榔头扔出老远，剪刀掉在他腿边，伤口流出的血像一条红色的蚯蚓在他腿肚子上蠕动。烂皮匠站在原地楞住了，我们几个也怔住了，过了一会才叫起来：“啊呀！不好了！”“小和尚受伤了！”“小和尚流血了！”小和尚本来没哭，我们这一叫，小和尚哇的一声哭起来了。附近的邻居们听到这里大哭大叫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纷纷跑出来看。小和尚家丁奶奶看见小和尚腿上的血吓得脸都白了，一边用手按住小和尚的伤口，一边大叫：“怎么得了，怎么得了？谁干的？哪个杀千刀的干的！”听说是烂皮匠用剪刀扔的，丁奶奶上去就打烂皮匠的脸。烂皮匠低垂着眼木头似的站着一动不动任她打。丁奶奶手上的血糊在烂皮匠脸上，活像以前戏台上的红脸关公。我家奶奶拿来毛巾帮小和尚扎紧了伤口，止住了血，孙叔他们拉开丁奶奶，让烂皮匠到我家洗了脸，收拾好工具背小和尚去医院治疗。
烂皮匠背着小和尚没劲打彩地走在最前面，丁奶奶背着烂皮匠的工具箱气呼呼在他面后押着，我们几个小家伙踢踢踏踏地跟在丁奶奶后面一起来到西门保健站。医生检查伤口后说伤口不大不用缝合。但是听说是被剪刀戳伤的，医生将伤口处理包扎后嘱咐到县人民医院去打破伤风预防针。听到“破伤风”，我想到了“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大夫，就是因为破伤风牺牲的。小和尚当然也知道这个伟大的故事，因为一年多来我们天天学的就是“老三篇”（《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百求恩》）。所以他苦逼逼地催促烂皮匠快点背他走，声音都颤抖了。于是，我们一行人又风风火火地赶到县人民医院，为小和尚打了破伤风预防针。烂皮匠今天刚开张，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两处医院的治疗费都是丁奶奶出的。出了人民医院，两人为医疗费争执起来了。一个说，“人是你用剪刀戳伤的，你必须承担全部医疗费！”另一个说：“是你家小孩先拿了我工具不肯给，我恼火了才随手抓起剪刀扔过去的，我最多出一半钱。”正好人民医院旁边就是新西路派出所，丁奶奶就说进去让警察评评理吧。这一评就评出事来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个子警察叔叔听了丁奶奶和烂皮匠的陈述，分别做了笔录，然后进去查烂皮匠的挡案。出来以后他让孙奶奶在医院门口叫辆三轮车带小和尚先回家，说烂皮匠要留下审查，医疗费的事以后再说。说是本来这个轻微伤够不上刑事立案标准，但是据查，烂皮匠陈有财是富农成分属于阶级敌人，采取扔剪刀的手段对无辜少年下毒手，有阶级报复的嫌疑，一经查实就是现行反革命的大案，所以必须关起来审查。说着说着语气就越来越严历了，眉毛也立起来了。烂皮匠吓得脸上黄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大眼睛里湿润润的，弓着背，可怜巴巴地被矮他半个头的警察叔叔押到值班室后面去了。我从派出所回到家，家里来亲戚了，正等我吃午饭。吃过饭亲戚带我去司徒乡下玩，我在他家住了一晚。晚上我做了个噩梦，梦见烂皮匠被绑着在县体育场开公审大会，高音喇叭里大声宣判：“判决现行反革命烂皮匠死刑，立即执行！”烂皮匠被两个高大威武的警察叔叔押着经过我身边时，眼睛凶狠地瞪着我大骂：“都是你们这些小爷害死了我！”突然！他凸眼里的黑眼珠竟像两颗黑弹珠似的朝我的眼睛弹了过来！我“阿呀”一声惊醒了，心里充满了惊恐和歉意，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上午我从司徒回来，昏昏沉沉地走到门口空地，恍惚看到烂皮匠还坐在昨天的位置修鞋，旁边还蹲着小和尚和小不点。我知道这是幻觉，因为现行反革命是要开公审大会枪毙的。嗨！都是我们害了他。“荣大哥！回来啦？”小不点的一声喊让我惊喜万分：这不是幻觉，是真的！真的是烂皮匠放出来了！原来昨天下午邻居们听说了烂皮匠被抓的事情，都责怪丁奶奶不该为了一点小钱把烂皮匠送去派出所。小和尚自己也承认是他故意招惹烂皮匠寻开心的，邻居们听了更觉得让烂皮匠坐牢不公平，最后大家一致推举孙叔叔带着丁奶奶和小和尚去派出所，向民警说明情况，表示谅解。烂皮匠关在里面几个小时也早已恢复理智，一个劲地向孙奶奶和小和尚赔礼道歉。说昨天收到苏北老爹的信，老爹腿上骨折需要做手术，让他寄钱，但他一共只有二十多元钱，远远不够，所以心里烦躁，见小孩拿他工具寻开心，一时急燥将剪刀扔过去闯了大祸，他愿意承担小和尚的全部医疗费。有个老民警请示领导后，就将烂皮匠放出来了。
2020年4月
作者简介：孙荣生，江苏省镇江市作家协会、丹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早期作品发表在当地报刊，近期作品散见于《神州》《文学少年》《青年文学家》《作家天地》《中华传奇》等文学杂志和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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