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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人去楼兰老【2】

01|

菀十六岁的那一年,父亲意图将她许配给楼兰将军的少公子冀烈。

在心底,菀有一丝心不甘情不愿,但一贯随和温顺的她也不忍就此拂逆父亲对她婚事一番费心绸缪的好意。

何况,那个未来会成为她夫婿的男人,那个叫冀烈的男人,也并非平常富贵人家的纨袴子弟——纸醉金迷,终日寻花问柳,生活荒靡,毫无节度,从头到脚,一无是处。

她对他,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憎,没有厌,没有反感,也不曾抵触,只是不爱,只是没有心旌摇荡,没有传说里命中注定的两人相逢时的心潮澎湃,如电光一闪,她对他,没有向往。

但这些,她都不会告诸父亲,她只有听命,何况,无论如何,她的父亲永远是为她着想的,她的父亲永远不会使女儿走上崎岖的不归路,她的父亲,毕竟是她的父亲,在世间相依为命的父亲。

菀已经随时准备静候上苍注定的指令降临,内心波平如镜,或者说,清醒尽头的麻木。

只是在夜深,菀独自端坐镜前,凝神注视着镜中正值芳华的容颜的时刻,总会油然回忆起罗布泊湖畔那个来无先兆去无踪影的老妇人说过的话。

她说,她会成为楼兰城最美丽的女人,而且,还会嫁给楼兰王。

彼时听了,菀只觉得莫名其妙,如堕五里雾中,虽然心上窃喜,但也不至于一厢情愿地当真。但此刻念及,她心底脉脉浮泳着一腔惘惘的叹息。

那该当是每个大漠里的女儿家,最不可告人,却在心底最甚嚣尘上的痴想。

能够戴上象征着无数尊贵与荣宠的华冠,站在巍峨的宫墙之上,睥睨楼兰城的一花一木,一街一巷,身后是骁勇善战,挺拔壮健的楼兰王,柔情似水,温爱绵绵的目光,这一生,多少曲折不甘,都不枉。

然而,那终究不过是痴想罢了。

镜面的凉丝丝入扣地沁入菀的肉身之中,让她此刻分外的敏感清醒。

她的鼻翼开始酸楚,眼眶开始润湿。她忽然觉着自己的前程,一片遥遥无期,而她不过是罗布泊湖上的一枝飘萍。

因为泪水的缘故,铜镜里菀的容颜变得朦胧,显得益发纤柔与脆弱。

然而从始至终,她都不曾怨过自己的父亲。怨来怨去,还是怨自己好了。怨自己这一生,并无享受万人之上雍容华贵的命。

那个叫冀烈的男人,她是知晓的,他们打小就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

仿佛世道便是如此,一个女人,兜兜转转,绕来绕去,最终不过是在一些日久相熟的人里面谈婚论嫁,最理想便是青梅竹马,他知晓你至深,你的偏执任性,你的古怪性情,你的家世背景,甚而你的掌纹胎记,他都一一熟稔,很难否认,也许他知晓你更比你自己更深。

然而,那和菀想像之中的婚姻完全是两码事。他们太像亲朋、好友、兄妹,或者姐弟,若坐在一起谈情说爱,一生一世,只觉得噤若寒蝉的怪异。

两个人,如果爱到成亲的地步,总该有一些近似灵魂相依,执迷于宗教般虔敬的东西,好比她敬慕向往着罗布泊湖的美丽。

那应该是一种你愿意一生一世皈依的心情。

记得,那时是将军的寿辰,菀坐在父亲的身侧,不发一言,额上的刘海,虚虚地飘下来,她一心一意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吹弄着它,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它,即便她明白,大家闺秀出席宴会应该礼数周到,得体婉约,安宁端坐,但菀真真实实觉着无聊。

那些武人之间的煮酒豪勇,文人间的机锋酸腐,命妇间的攀比虚荣,都让菀觉着无趣乏味。

她百无聊赖,只得摆弄自己的刘海。直到她的眼神,一个不经意瞥到了正凝神观注着自己的,坐在将军身侧的,名字叫做冀烈的少年。

若论位份,他是没有资格如此紧紧依靠着将军而坐的,由此可知他在将军心目中的特殊地位。

他看起来,少年意气,却眉目深沉,自有一股威严气度。然而那种直勾勾,毫不虚掩的眼神,令人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浑身上下爬着一只一只的蚂蚁,菀不是羞涩或者矜持,她心里是正儿八经的不自然,以及些微的愠怒。

时至今日,她依然深深记得那道锐利逼人,仿佛裹着一阵寒气的眼神。她越是挥之不去地记着,越是为着缥缈无依的前程心怀忧郁。

今夜,今夜的楼兰注定无眠。

菀走出闺房,透过窗槛,看着楼兰静谧的,安详的,灯火浮动的夜色。

城楼之外是深沉的,荒芜的,无垠的,蕴藏着宝藏与凶险的沙漠。沙漠里是圣洁的,宽厚的,长长久久,令人慰安的罗布泊湖。

明日,明日她还要去罗布泊湖畔,在她将要嫁作他人妇之前,去看看那个风尘仆仆的老妇人是否还在原地,她要徒劳无功地,黔驴技穷地,一厢情愿地再去问问她,为何给自己那样无根无由,无凭无据,令人怅惘却痴念的憧憬。

02|

当菀来到罗布泊湖畔的时候,湖边只有随风飘扬的水草,偶尔一掠而过的水鸟,以及湖面上重重叠叠的,令人神弛的涟漪与细浪,根本不见老妇人的踪影。

菀的心里,掠过难以幸免的失落与惆怅。

她独自坐在湖畔,垂目凝望着湖中自己的倒影。

也许正如老妇人所说的,自己不是不美丽,而且正当盛年之时,她自己就是沙漠里一朵奇花。

但是,好花虽美,最得意也莫过于攀得意中人之手,可是自己的意中人在何地,是否在楼兰城内,又或者,正是老妇人口中的,高高在上的楼兰王?

菀低着头,对着澄净的湖水,隐秘地念出自己的盼望,仿佛心事一说出来,她的意中人的形貌就会一览无余地浮现一样。

然而,正在她心醉神弛的时刻,忽然背上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

她隐隐觉着,背后有什么人在监视着她,这是女人独有的第六感,毫无道理,却往往奇准无比。

果不其然,当她回神的那一瞬间,正看到不远处的沙丘后,冷冷立着一只身形瘦弱却姿态兀立逼人,眼神冷冽的狼。

她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噤。

菀不是不知道沙漠里神出鬼没的狼常常攻击人类的威胁,但是她再也不会料想到,会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罗布泊湖边。

显然,那只狼已经饿了许久,而且落了单,所以看向菀的目光里,有锐利的凶机,有渴望一口将她连皮带骨吞咽的狠利。

那一刻,那道眼神,没来由地居然令她想到了冀烈。

他看着她的目光里,就是有这样汹涌的占有,与吞噬的欲望。

生平第一次,菀自心底里觉着畏惧。

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微微挪动着步子,渴望缓缓地离开,然而那只狼的寒意逼人的眼神,却如一只天罗地网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地将她笼罩,使她喘不过气来。并且,菀每挪动一下步子,那只狼也开始有所举动。

菀知道凭一己之力奔跑逃开也无济于事,区区弱女子再怎样也不及一条日久天长凭借追逐猎物赖以生存的狼。但是,彼时的她手足无措,心惊胆战,再也顾及不得更多,只能拔开步子,不顾一切地狂奔。于是她用余光瞥见那条蓄势以待的狼,朝自己的方向,一道光影般地奔来。

她知道末日来临,再多挣扎也是无益,于是索性闭上了眼睛,跌倒在漠漠的黄沙中。

她仿佛听见那条狼愈来愈靠近的声音,甚至感觉得到脖颈后狼嘴里呼哧呼哧喷出的温腻黏湿的气息。

正当她一心待死的时分,遥遥的空中,传来一声破空的“嗖”的声音,势如破竹,破风而来,含着满腔的英勇与力度。

菀睁开眼睛,转身,看见躺在百步开外的,腹上只露出半截箭身的,流血不止,显然已经丧生的狼,以及更远处,那个高高坐在马上的,肤色黧黑,目光深沉,身形壮健,满身贵气的男人。

他挥动马的缰绳,朝菀的方向嗒嗒而来。

直到他的手向她伸过来,她都仍仿佛坠入梦境中,不能抽身,不能回神。

这一切,发生得这样迅疾且不容置疑,令她昏昏沉沉,如梦初醒。

然而,她记着他们目光交汇的那个刹那。

仿佛所有的前世今生,所有的世世代代,所有的千秋须臾,都倾注于那一个刹那。

或者说,无数光阴的虚掷,无数红尘的跌宕起伏,都只为着成全这世间的一双男女,在今夕如此金风玉露的一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