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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年书(组诗)

编者按: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马卓就有许多诗歌作品陆续发表于一些重要的文学刊物。进入新世纪后,马卓的诗歌愈发深刻沉郁。这是诗歌的幸运,但不知道,这是否也是马卓的幸运。《马年书》这一组诗,是马卓近年来的精心之作,在这一组诗里,你会读出一个换一种方式与生活较劲如初的马卓。

马年书(组诗)

马 卓

骨头

它们是我羸弱的孩子

我以血肉将它们小心庇护

它们曾经多么相信我

叫它们站立,它们任性地笔挺

叫它们躺下,它们乖巧地安睡

叫它们倾斜,它们快乐地舞蹈

一直引以为豪的是,我还抱养了一个孩子

从未离开过手心的笔

是我第207个孩子

从我被投放到生活那间漆黑的房子后

事情悄悄发生了变化,一个孩子揭竿而起

跳出我终日蜷曲的身体

它代表所有的孩子向我抗议

一致决定,罚我

站后半辈子

散步

邀上月亮

去县一中操场散步

不走沿河大道,那里遍地熙来攘往的汗臭、灰尘和喧嚣

学生们在教室里晚自习。现在

这块夜色下的操场

属于我们三两个步履缓慢的人

我们绕着操场转,一圈又一圈。像我们的生活

周而复始,永不厌倦

有时,我们边走边低低谈论往事

有时,我们一声不响

静静倾听脚下的咯吱咯吱

走着走着,我忍不住哭出了声

朋友奇怪地看着我,他们怎么知道

此时我忽然想起了多年前

爷爷死后,我头披白麻巾,就像这样

绕着漆黑的棺材,走了一圈又一圈

而这个晚上,我们头披月色

绕着操场,一圈又一圈地走

他们怎么知道,里面安睡着我们的青春

在恒丰KTV

我不唱歌,但我喜欢

随朋友们去恒丰KTV,倾听

心灵的轻吟浅唱

他们唱歌,我一个人

躲在半明半暗的角落,默默饮酒

茶几上摆满了啤酒,任我挑选

撕掉商标的人们也是一瓶瓶啤酒

现在,他们的瓶盖已被麦克风撬开

在剧烈的音乐里,他们使劲摇动身子

好似要将心中的泡沫一滴不剩地晃出

恒丰KTV13号包厢弥漫着无处不在的欢乐

我怎么尝到了一缕缕忧伤

佛缘寺

佛缘寺飞翔在

高出尘世800米的天空

一缕清风把守山门

把我身上携带的烟草、喧哗、尘埃和宠辱

轻轻拂拭

面向佛祖

身后是五华里繁华

双手合十,鞠躬

膝盖着地,匍匐

生活中我已练习多次

这次我心虔诚

请佛祖赐予我

木鱼声声

我要把它嵌入心房

夜夜在脉络里响起

风来到山间,是岚

风来到海上,是飓

风来到大地,被火点燃,是飚

风立起来,是飒

风奔跑起来,是飑

风停下思考,是飔

我是一缕行走在尘世的风

喝酒的风。打醉拳的风。病了的风

被人叫作

——疯

愧疚诗

母亲给的

我一样没珍惜过

衣服被树枝撕裂了,裤子摔成布满星月的夜空了

母亲在煤油灯下穿针引线,补好

啃了半个的包谷随手一丢,扔了

第二天母亲会去地里掰回一篮子

铅笔隔三差五地丢,作业本撕了,折纸飞机

母亲卖了柴窝里那些温热的鸡蛋,再买

现在,我把母亲给的这具168厘米的躯壳

也给败了

眼睛几近瞎了,要隔一层厚厚的玻璃看世界

耳朵几近聋了,坚持竖立,装腔作势

颈椎、脊椎弯得像个问号

一个人,像一辆磨损过度的小车

散散垮垮,摇摇晃晃,吱吱呀呀,随时准备抛锚

每次回乡,与母亲拉家常

聊隔壁桃花的姻缘、庄稼的长势和栏里的猪崽

对生活种种暗疾避而不谈

不敢直面母亲的担忧、落寞

我死后……

我死后,把我送回长鄄

那个地图上找不着、无人知晓的地方

那个我无数次想甩掉却一辈子甩不掉的地方

那个叫心的首都的地方

我死后,把我埋在父母的旁边

从此,我寸步不离

——生前我是浪迹天涯的游子

死后我不做四处游荡的孤魂

修剪

在小区的花坛里

经常遇见一位老人

推着一把巨大的剪刀

定期给花草理发

咔嚓、咔嚓、咔嚓

一地残肢在风里痛苦蠕动

平头、波浪头、苹果头

将小区勾勒得神清气爽

人们赏心悦目地经过

我目光满含忧郁

这些灌木俨然我的真实写照

从山野移植到了小城

生活的剪刀咔嚓咔嚓咔嚓

把我的旁逸斜出和一枝独秀

一股脑削得干干净净

混迹于芸芸众生

谁能把我一眼辨认

泥巴

从乡下到城里

我只捎带了一块泥巴

在水泥地上

歪歪扭扭写下我的出身

那些孤寂的日子

我将这块小小的泥巴

放在心的放大镜下

放大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一百倍是一方土堆

一千倍是一丘水田

一万倍是我的故乡

我在上面依次种下青草、稻谷、乡愁

在小城生活久了,我习惯

将日子擦得锃亮,体面地走在大街上

我疑惑

小城遍地不见一块泥巴

为何尘土老是扑我一身

五峰山的秋天

秋天

驻扎在辰河对岸的五峰山

距电梯房、绿化树和喧嚣十里开外

五峰山,俨然一个巨大的营房

安睡着枞树、杉木、茶树、蘑菇、新鲜的空气……

远处三三两两的枫树高擎火把

守护着五峰山方圆八里的寂静和明亮

一只留守的小鸟在枝头悄悄提醒我们这群不速之客

——轻些,再轻些

厚厚的落叶铺出一道红地毯

引导我们深入秋天的腹部

缓慢穿行在布满灌木、杂草和荆棘的山路间

恍若三五棵迁徙而来的枫树

心里的一些东西,被五峰山的冷风一吹

枯叶般悄然飘落

空鱼缸

进门处的鞋柜上

搁着一个空鱼缸

长方体,像个水晶棺木

在这个精美的鱼缸里

我养过几次金鱼

金鱼娇贵、高傲

挑剔水质、食物和氧气

无法满足,宁愿死亡

后来我又养过鲫鱼、鲤鱼

是从老家河塘里活蹦乱跳捉来的

开始还好奇地在假山和水草间往返

久了就不适应鱼缸的逼仄

吃不惯药丸般的饲料

相继浮离了这片水域

鱼缸空了下来

每天浑身风尘回到家

最先看见的是我的影像

在鱼缸清凌凌的水里游弋

像一尾巨大的寂寞

逆行

生活是个圆,我们习惯顺时针

奔跑

我是个迟到者,沿着足迹

也许一辈子无法赶上前面的人

我选择逆行,迎着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我知道,迟早会遇上那个我要找的人

不要叫我诗人

不敢贴上诗人的标签

不敢留长发,不敢刺青,不敢戴耳环

不敢特立独行,不敢顶撞生活,不敢与世界为敌

混迹在行色匆匆的人流里,裹挟着不为人知的隐密

浪荡在午夜无人的街上,心底偶尔会燃起一束火焰,稍纵即逝

此刻,不要叫我诗人

否则我会杀人,或者杀自己

丢弃在天上的残月是我作案的凶器

生日

朋友提来蛋糕、牛奶、柚子

不送我热爱的香烟和美酒

他们知道,我的肺比日子更黑

肝比苦难更硬

母亲、岳父从乡下大老远赶来

送来土鸡、白菜、萝卜、薯片

这些原汁原味的爱

再多的钱,也无法买到

爱人偷偷为我购置了一双毛靴

温暖从脚底出发

直抵心房。她给予我的已够多

连同青春、快乐、忧伤一并馈赠给了我

女儿送过太多的手工制作

这次她从心形的储蓄罐里掏出零花钱

跑到我们常去的书店,买了一本小说

是不是她知道我在生活中输得太多

要让我在文字中赢回尊严

我陪母亲去了一趟医院

这个我最初和最终的房子

倾斜了,透风了,漏雨了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

被庇护多年

终于可以做一次瓦片了

夜宴

我曾经对食物多么挑剔

一点点酸,牙齿就激烈颤抖

一点点油腻,肠胃就敏感抽搐

现在,我对生活给予的

尖酸、甜蜜、苦涩、辛辣、油腻

一一照单接收

我曾经对世界多么羞涩

保持着铁的冷硬

从来不善煽情、夸张和打情骂俏

现在,锈斑密密匝匝覆盖我的面孔

拍着陌生的海岸,将虚拟的豪情碰得

叮当作响,与世俗称兄道弟

一个人独自返回,在夜深人静的街头

就近找一棵樟树,倚在她怀里

将心翻出来,倒出那些翻腾了半宿的

疼痛,让月光反复清洗

旧照片

岁月慢慢燃烧

旧照片逐渐泛黄

照片里的少年依然青涩动人

少年衣着朴素,身材颀长

倚着一棵高得看不见姓氏的树

脸庞干净,不沾一点阴影

细长的眼睛闪烁着热切的光芒

两缕羞涩的阳光打在他的脸颊上

若隐若现的风吹动他的长发、衣襟,还有

衣襟下那颗萌动的心

这个少年是谁

去往何方

那棵不知名的树是最后的目击者

默默诉说着没有答案的往事

旧照片

夹在镜框里,悬在墙上

像张寻人启事

对饮

今晚,我只邀请我的影子

对饮,月亮是服侍左右的小二

为我们斟酒

今晚,我们不谈红尘往事

不谈人生荣辱,岁月沧桑

不想风花雪月,不想昨日的伤口和伤心

不想明日的前程和苟活

不接来自尘世的电话

不让一缕风扰乱我们的秘密接头

我们默默凝视彼此,此外

便是无语对饮

今晚我只想喝醉,把自己完完整整交付给她

这个周末,我在菜市场转悠

这个周末,我在菜市场转悠

菜市场阡陌纵横,像个迷宫

藏匿着喧哗、异味和无法言说的秘密

注水的牛肉闪耀着贵族气质

排骨上的油星剥削得一滴不沾

赤身裸体的鸡鸭搁在案板上,了无生气

像一群等待召唤的雏妓

黄鳝的体形比生活更夸张,与去年

我在池塘里钓的相差甚远。整个童年

没捕获几只的石蛙随处可见

土豆大得像个肿瘤。冬瓜得了巨人症

黄瓜吃了不老仙丹,四季常青

豆角、苦瓜、玉米精神抖擞,躯体上还沾着

几缕温室的阳光

白菜、菠菜、萝卜菜青翠欲滴,挑不出

丝毫瑕疵,与我们的生活如出一辙

看似完美无缺,实际

千疮百孔

在菜市场转悠了一圈,我两手空空

在这个物资丰富的时代,我们常常饥肠辘辘

马年书

我不再是小马,趟过

无数激流浅滩

仍有深的浅的阔的窄的河流横亘前路

我不是老骥,不至伏枥

却没了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矫健

和志在千里的雄心

我只想尽情跑在草原上

将关在马厩的时光悄悄挽回

我只想得得得地跑着,唱出一首

自己的歌

钉子

这些年来,我远离故土

削去棱角

仅想在小城这堵光滑、混泥土浇筑的墙上

掘一个小小的洞穴

安身立命

生活是一把铁锤

叮叮当当,催促我

深入。深入。再深入

高傲的颈椎已弯曲,硬朗的脊椎已变形

我矫正姿势,继续向黑暗挺进

我已严丝合缝地嵌入这堵墙

一种叫锈斑的病悄然滋长

赭色的,是风干的血;黑色的,是石化的泪

泪水

之前,我从不吝啬泪水

以为这种东西如夏天的雨水般丰沛

什么时候开始,泪腺枯涸如荒漠里的小河

岁月特意为我准备了两个眼袋,收集泪水

原始森林

我的心很小,大不过一个拳头

我的心很大,像一片杳无人烟的原始森林

居住着老虎、猴子、羚羊、花蛇、老鹰……

蛇,给我一千个胆子,也不敢放出

即便拔光毒牙,它的冰冷依然令人心寒

这里四季潮湿、微凉,适宜冬眠

它永远蜷缩成一团,打了死结

我放飞山鸡、黄鹂、斑鸠、孔雀,赞美生活

乌鸦,这只不祥的鸟,任我怎么看紧

稍不留神,就从嘴里飞出

被人驱逐

偶尔也放出老虎,引来一群孩子围观

它的长啸,终究抵不过汽车尖利的急刹

和切割机、搅拌机、打钻机的轰鸣

还有那些狮子、豹子、野猪、兔子……

兴冲冲跑下山,无不灰头土脸而返

唯一一去不返的,是那只修炼千年的

狐狸

在魏源公园半山亭

七棵红漆水泥柱子上,歪歪扭扭地刻满了

爱的誓言

淅沥春雨里,七棵柱子,像七棵开花的树

我已不再将爱刻在墙上,或者写在手心

而是窖在心里,像酒

轻易不敢倾吐。一旦点燃,将燃烧成深秋

漫山遍野的红枫

(上图为诗人马卓)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马卓,湖南隆回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写诗,有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等刊物,现就职于隆回县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