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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对岸去——兼读《马桥词典》|吴尚平

吴尚平摄于汨罗江

1997年,由流浪汉、酒鬼、艺术家组成的“共和国”在维尔尼亚河对岸,颁布了一部《对岸共和国宪法》,按照“正常人”逻辑,通篇是无用的废话。宪法第一条宣布:人人都有权居住在维尔尼亚河边,而维尔尼亚河也有权流淌;第二条宣布:人人有权在冬天和屋顶上烧开水。还包括允许人人有权赋闲,有权默默无闻之类,不一而足。被笑称为“堂吉诃德式”的“宪法”。严肃的事物需要对立的幽之一默来解读。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说过,“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马桥词典》里的有座“神仙府”(鸟不拉屎的废弃凶宅),住的无业游神,其中就有出名的闲汉马鸣,一位语言艺术家,他说,“山水无常属,闲者是主人”,就有诗人王维“坐看云起时”的超然,他还说,“人生最要紧的就是梦。可怜世人只活了个醒,没有活个觉,觉醒觉醒么,不会做梦的人等于只活了一半,实在是冤天枉地。”语出于《马桥词典﹒神仙府(以及“烂杆子”)》。在我的构想里,马桥完全可以和“对岸共和国”对岸而立,有本事让冬天烧开水的屋顶给要流不流的河水投上弃权票,不信诸君且看。马桥不乏艺术家,或我们口中的奇人异士。其中一位外号叫做“津巴佬”(吝啬鬼),本名兆青,是生产队的“出工机器”,一天可以做下人家两三天的工。他是农耕艺术家。“沉重的耙头不像是他扬起来的,而是自动弹跃起来的,随着他的步子,一步一道轻松的辐线,抑扬有致。耙头落下来的瞬间,手腕一摆,耙头顺势转过来,套头将土疙瘩准确而及时地击碎。(《马桥词典﹒津巴佬》)”这样深耕于土和同样贫瘠的“朱牙土”相爱相杀的艺术家兆青,穷得可以在扁担上睡觉的兆矮子,做梦梦见儿子在岭上被一个白衣人抢去了一块粑粑,梦醒后居然操把草刀到岭上去寻仇。他最终灵魂发散,死于一个令人费解的迷。如果“飘魂”一般的白衣人不成立,那就是他专注于河里的鱼,藏在石头缝里的鱼,像一裘白衣晃悠,他用草刀的刀柄去戳,“肯定是用力过猛了,也没注意锋利的刀刃正对着自己的后颈,一下戳空,一个拖刀从后面把自己的脑袋斩了下来。(《马桥词典﹒飘魂》)”另外一位农耕艺术家是志煌,他是个乡村鼓手,俗称“掌鼓佬”,他的锣鼓点子是马桥一绝,婉转处如诗人白居易所形容的“大珠小珠落玉盘”,雄浑处会“惊天地,泣鬼神”。韩少功在《马桥词典》中对他的掌鼓技艺不吝溢美之词,“如果有一种东西可以使你每一根骨头都松散,使你的每一块肌肉都错位,使你的视觉跑向鼻子而味觉跑向耳朵脑子里的零件全部稀里哗啦,那么这种东西不会是别的,就是志煌的‘双狮缀绣球’。”也许是鼓打得好,节奏感传递到了“牛功夫”上。说志煌是丹青妙手,是书法家,是牛郎下凡,是牛的前世兄弟,都不过违。“他可以犁不到力到,力不到气到,气不到意到,任何遥远的死角要它翻就翻。(《马桥词典﹒三毛》)”歌唱艺术家万玉靠上门推砻碾谷为生,是个“推匠”,马桥人说他凭发歌的“骚情”,推倒过不少女人。发歌是一问一答的语言对抗,发多了就开始发情歌,俗称“下歌”(人的头脑在上,性器官在下,“因此性行为从来属于‘下流’。”“一个‘下’字,不仅仅是马桥人现在的用词,几乎贯穿了漫长的历史,透出了汉语思维几千年来对性爱行为一脉相承的道德偏见。”语出于《马桥词典﹒下》)。例如下歌“我看你脸上桃花色,裤裆早已湿津津……你家的床脚千斤力,一天钻出个土坑坑。”发歌发到动情极致,万玉开始唱女人的苦楚,唱妇人目送私生子躺在木盆里顺汨罗江漂。“木盆在万玉的嘴里遇到一个漩涡,转了一圈又往回漂,似乎依依不舍,还想回到娘的怀抱……婆娘嘴角一落,丢了手里一箕猪菜,扑到另一个妇人肩上哇哇哇地哭了起来。(《马桥词典﹒发歌》)”万玉接受不了唱领袖赞歌颂歌,情愿遭受处罚,也不接受“没有女人的艺什么术。”他发歌用情至深,对女性有极致的“博爱”,被马桥人说成“哩咯啷”(哩咯啷是象声词,描述五音阶小调时常用,在马桥词汇里也代指情人以及谈情说爱的活动。语出《马桥词典﹒哩咯啷》),他替女人挨打成了马桥笑话之一,掺和夫妻打架事件的结果,甚至招至夫妻合力对他饱以老拳。这个多情善感的哩咯啷,死后被发现没有下面的“龙根”,他没法像北方男人刚猛的“肏”,也没法像南方男人温存的“嬲”,但他似乎比所有男人还要男人。真正得手并在马桥留下三个“塌下巴”儿子的是江湖郎中“希大杆子”。他擅长接生术,骗人说还懂长生术,采女人口液、乳汁及阴精“三峰”入丹,“带着人家的女人关紧房门放下帐子,搞得床板吱吱嘎嘎的很不平静。他做这样的事很费精神,一般来说要收取更多的银钱。(《马桥词典﹒乡气》)”比男人还不男人的奇葩,则是闻不得女人气味的罗伯,他说女人一股“烂丝瓜味”,他一辈子童身,没碰过女人。《马桥词典》给他建立了一个“红花爹爹”的词条,他和村上的书记本义嬲了屁股。当铁香挺着肚子(为证明有生育能力,头胎私生子不是浸尿桶就是漂了汨罗江),找到本义家要和“党”结婚。这个长乐街丐帮九袋长老的女儿,命运的根蒂被说成“门槛根”,贱到人人踩,贱到和马桥“下牛屎扶不上墙”的痞子“三耳朵”私奔,最后魂断他乡。她和“三耳朵”的性事被马桥人戏称为“打车子”。这和“云雨”、“打豆腐”、“做白案”有明显差异。烹饪中的蒸、煮、炸、炒、爆、熘、煎、炖、腌、酱、焖,饮食中的吃、呷、吸、唆、吞、嚼、咬、含、吮,都可形容有严重受虐倾向的铁香和施虐倾向的三耳朵一起“打车子”的动作。韩少功认为“一个难以言说的世界,就是不可控制的世界。”他试图描摹两性交流的过程,“……涌动和激荡,来自身体深处的细微颤动和闪烁,相互征服又相互救助的焦灼、顽强、同情和惊喜,暗道上的艰难探索和巅峰上暴风骤雨似的寂灭之境迷醉之境飞扬飘滑之境,活跃于各不相同的具体部位,具体过程……。这一切一直隐匿在语言无能达到和深入的盲区是很可惜的。”马桥人相信,在春耕的时节,农事活动中说话越下作,越发骚,就能“臊地”,“没有臊过的地是死地,冷地,是不肯长苗和结籽的。语出于《马桥词典?公地(以及“母田”)》”,水田的“月口”就像女人的“月水”(月经),马桥的婆娘“走过月口后就像变了个人。她们的容光在一整天的劳累中锈蚀了,只有在归家的途中,流水淙淙的月口才能把容光突然镀亮。(《马桥词典?月口》)”在这样发春的土地上,出几个另类的“情爱艺术家”也不算太过分吧。我难以释怀的还是《马桥词典》里那一声“嗯”。那一声“嗯”,藏在词典的深处,也是本文一个巨大的反转。发自一个名叫房英或是方莹、方英的马桥少女,她用一声声“嗯”表示着懵懂的男女之情,或者说是不懂情爱的情爱,不懂爱情的爱情,没有性别又有性别的爱情没有性又有性的爱情。我竭力回忆和搜索自己那些情爱交集的故事,竟然找不到那一声轻轻响起的“嗯”。大约是歌里唱的那个村口的“小芳”,“ 辫子粗又长”。粗又长的辫子改变不了媒妁婚嫁的命运,而萌芽心田的又是无从告白的男女之爱,却化作那一声克制、隐忍、沉默、含糊的“嗯”。“满山坡的秋草是泪债的证明。它们在风中飘摇,一浪一浪向山顶扑去。也许它们默默收纳了人间太多的哭声,才会落得如此的憔悴。(《马桥词典?嗯》)”韩少功在这里没有掩饰对人间初恋的哀挽之心。一个稚嫩知青的青涩记忆,在人到中年回望的悲凉里,无法确指,用很多“也许”,也许只是也许,“也许还有其他的也许和也许”,“我没法流畅地说下去”,“在空中打捞了两下黑暗,最后才抓到一只手。”“我”和“房英”作为挖战备洞(洞宽仅容两人交错过身)的搭子,在劳动中汗如雨下,“我”只能穿着裤衩,身后递来毛巾,还轻轻擦到脸上。无处可逃的肌肤相亲,像不可告人的同谋,又形成某种默契,然后化作房英的“嗯”,有各种声调和强度的“嗯”,变成“她全部语言的浓缩,也是她变幻无穷的修辞,也是一个无法穷尽的意义之海。(《马桥词典?嗯》)”最后一声重重的“嗯”是新娘子房英的珍重道别,是“我”越过抢糖果的娃崽,越过人群,听到的,并不是房英在回答旁人是否带把雨伞上路,而是让“‘嗯’展开了翅膀”,“我”哭了,房英的泪也曾滴在“我”受伤的脚上。这泪水的翅膀,“嗯”一下,就消失长空了无痕迹。 这些马桥人物“归完”还是“归元”,总之,一部分活在韩少功的记忆里,将来还会活在语言词条里。他们带着时光的印记,“像一个个音符在琴弦上轻轻地熄灭。”但韩少功在《马桥词典?清明雨》似乎又指出别的可能,慰藉活着的且还将活下去的人类,我想这声音似乎来自对岸,又似乎来自一部人类语言词典之外,给我写作的勇气,或者做一名无用的、充满废话的艺术家的勇气:“现在,又下雨了。雨声总是给我一种感觉;在雨的那边,在雨的那边的那边,还长留着一行我在雨中的泥泞足迹,在每一个雨天里浮现,在雨浪飘摇的的山道上落入白茫茫的深处。”2020-10-27 于粮食维修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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