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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湖北友人的一封信 |吴尚平

[图片:吴尚平摄于野草部落]
瘫痪过十四年的外婆,每年都会念叨,“年难过,年难过,年年难过年年过。”彼时我还小,过年是挺开心的事,不知道大人们其实怕过年。于他们而言,年是有些奢侈的,吃穿用度都很铺张,好像是对节衣缩食劳劳碌碌一年的“报复”,账主子上门讨账也是再无商量余地。后来,我成了大人们之一,没得压岁钱不说,还得年年掏压岁钱,今年更是张罗一大家子在家过年,图个热闹,让去年刚装修好的山宅,有个热乎的开年。
大年二十九,阳历1月23日,武汉封城的消息传来,我还在准备年饭,各色卤菜、年饭肉、新杀的活鸡,不一而足。除夕,湖南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比湖北还高一级别。新冠肺炎早已蔓延开来,华夏大地无不沦陷。随后,美国篮球巨星科比坠机身亡,愕愕然,感觉活着无常。整个春节如坐了过山车,年味很快冲淡至无,交通中断、封城封山、口罩一罩难求、十四亿中国人不准动的消息,纷至沓来,家人返程票一改再改,归期无定。惟有雨水充足,山里路一塌糊涂,但路也不再是路,荒无人烟、与世隔绝的孤立感陡然而生。我极目空荡荡的山谷,开始担忧日常生活必需的物资。
一担箩筐派上用场,从封山处挑担下山,自国道检疫站转运食品用品,肩挑步担的日子离我太过遥远,实际上已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大汗淋漓中,看着山道弯弯,莫名的恐惧和绝望。有点大战在即感,有点兵荒马乱感,有点无所适从感……食物显得那么奢侈和珍贵,钱币似乎要嵌入肉里面,人如蝼蚁,将将自救,夫复何求?!
后来,一大蔸黄油柏菜成了仅剩的蔬菜,每次剥几片炒一份,或者煮肉末,剥中见瘦,捉襟见肘,而剩下的日子,抗疫似乎没个期限,资糜却面临尽头。我之写照,相比湖北人尤其武汉人,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感染病例日日成百上千往上直蹭,新冠肺炎,长着一顶顶帝王模样的皇冠,肆意践踏和掠夺着无辜的人们。传染病或者说瘟疫从来没有放过人类。据说,1967年有300万中国人得了脑膜炎,16.8万人死亡。乡坊骂人话里,至今还有“你脑膜炎冲顶”、“你脑膜炎发作”、“这人有点脑膜炎”的咒语。2003年也是记忆里一个充满恐惧的年份,我在上海经历非典肺炎感染事件,中国内地感染人数5327例,死亡人数达348人。2020年,截止3月18日,中国确诊新冠肺炎81202人,死亡人数3242人。湖北确诊67799人,死亡人数3111人。国外确诊122801人,死亡人数4934人。
这些血写的数字,令人窒息,不知谁说的,“时代的一粒尘埃,掉到每个人的身上,都是一座大山。”
我的湖北友人有前同事,有加入湖北籍的老乡,有一起做过公益的朋友。湖北湖南一洞庭湖之隔,唇齿相依,脾气性味最为相投。2011年3月8日,我在天涯社区野草部落网络送别了武汉的土匪千千(网名),她因病只活了25岁,生前一直做公益,将公益带到野草部落,开花结果,让20多名贫困或失学的孩子得到了关爱的机会。各地网友捐赠的衣服,她都分别洗好,打包寄到西藏。我最后一次和她联系是将她义买的书籍寄往武汉,不久就得知她永远离开了人世。虽然从未谋面,尘封的几个帖子里,她活泼俏皮的模样犹在。两年后,野草部落五周年聚会,网友秋刀刀制作了一个纪念土匪千千的视频,我记得有一张她发在部落里的黑白照片,青春的侧影在摇曳的花丛之中,有光芒瀑泻。
生命光芒在疫情期间照亮了人性。疫情的蝴蝶从武汉开始扇动翅膀,最终让全世界蒙难。疫情爆发之初,美国NBA篮球馆地板都写着“武汉加油”,网友们时刻关注湖北,转发一声声呼救。作家方方、诗人小引的封城笔记挺起湖北文人的脊梁。个中有同胞真情,亦有难堪沉默和惨痛绝望。倾城之下,焉有完家?绝户之痛,岂独常凯?回顾这一路没有硝烟的战争,很多呼声都被无情掐灭、掐断、掩埋、窒息掉,满目疮痍处,我和死者共同见证。正如“吹哨人”李文亮医生,他说“一个健康的社会不应该只有一种声音”。1月3日,他因警示疫情被警察训诫,上了央视,差点被开除,而他在履职时不幸染上新冠肺炎。2月6日那晚,我默坐于床,心念“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在手机上等待他的生命奇迹,从21:30分宣布死亡,后用ECMO(人工膜肺)进行抢救,直到2月7日凌晨2点58分,官方宣布其去世。第二天,两位武汉青年去中心医院门口献花并吹响哨子。
导演常凯在2月14日情人节来临的凌晨去世,17天里,一家四口撒手人寰,他在遗言中说:床前服侍双亲数日,无情冠状病毒也吞噬了爱妻和我的躯体。辗转诸家医院哀求哭拜,怎奈位卑言轻,床位难觅,直至病入膏肓,错失医治良机,奄奄气息之中,广告亲朋好友及远在英伦吾儿:我一生为子尽孝,为父尽责,为夫爱妻,为人尽诚!永别了,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
你明白了吗?我明白。
你明白了吗?我不明白。
1月18日,武汉 4万个家庭被号召参加百步亭社区举行的“万家宴”,欢度小年;1月31日,上海药物研究所和武汉病毒研究所联合表示中成药双黄连口服液可抑制新型冠状病毒。我感觉也许是根“救命稻草”,连夜采购了五盒,第二天醒来,才慌忙退货,接着又跳出“槟榔”列入推荐处方。无独有偶,2003年6月4日,中科院上海药物研究所表示中草药洗液“洁尔阴”可预防“非典”,可口服还是外用呢?真的魔幻。网上有言,“当你选择了以猪的方式生存下去,必然有人以屠夫的身份出现眼前。”
疫情持续高峰,截止2月14日,全国医护人员1716人感染,牺牲6人。武汉还有8名警察因感染殉职,全国驰援湖北,举国体制终救民于水火。但代价何其沉重。每个人每个家庭都蒙受损失,与此同时,社会文明的基础伦理也遭受了侵害,给居民住宅上锁钉门强制隔离的,坐在阳台上敲锣鸣病的,不戴口罩被拷被绑被殴打的,逼人当街下跪的,居家打麻将被扇耳光游街示众的,地域歧视导致无家可归的……
作为湖南人,我谨代表我自己,向你们道歉,湖北人一度成为“病毒”的代名词,这种地域歧视,广泛出现在各地的防疫标语条幅之上,呈显语言和行为暴力,就像被美国总统特朗普声称为“中国病毒”一样,都是人类文明的灾难,这种灾难是文明的倒退,遗毒多年未必能够肃清。
成都七中语文老师开课致辞中说,”死亡,是一个人的悲剧,遗忘是一个民族的悲剧”、“不能把冬天唱成春的开始,有些人已经埋在了冬天”、“哪些骨头在风中挺立成了傲岸?哪些天使逆行走向了疫情最前线?哪些普通人的善良让我们热泪盈眶?哪些陌生人的温暖让我们重燃希望?”
我的手指从暂停键来到删除键,中间跳过了空白键。但很多记忆已经无法删除。一篇采访医生艾芬的文章《发哨子的人》,因删帖而全网爆红,火星文体、甲骨文体、文言文体、碑体、视频体、英体、韩体……按下葫芦又起瓢,关在铁栅栏内的舀水者不断将水舀起,泼洒于水面,也一直徒劳。
正如张文宏医生所说,“我们前期的失误,其实是需要反思的。而我们后期的有效,别的国家也是学不来的——体制和国情不同。何况,这是场灾难。不管嘲笑别国疫情蔓延,还是猛夸自己国家棒,其实都是对灾难和逝者的亵渎。”
3月16日,武汉的方方说,今天是封城第54天,一副扑克牌都打完了。远在德国的华裔作家严歌苓借唐代诗人杜牧的话说,我们民族之所以苦难,因为我们两千年来一直不暇自哀。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口罩贵了,但不再难买。亲人有从东半球飞西半球的,亦不能幸免,正独自面对我春节期间面对的疫情,愿他坚强。亲友说我颇有远见,去年就遁入了山里,一所天然的隔离疗养院。那里的一木一石,我均细细端详,房前屋后踱步,禁足远眺,看自然界转换门庭,好花次第,不为谁开。
在上海多年,“四人帮”是友情的“黄金搭档”,两个湖北妹子撑起“半边天”,常具“投名状”,约酒约登高。夜下天柱山,感觉惊山魅,足下发痴;桐城山溯溪,逆流而上,不走寻常路;三清山拨云见雾,帐篷迎雷雨,如欲升仙境;武当山龙泉用剑,道姑长袖,哂笑不善舞;泰山脚下,煎饼羊汤吃货,意气风发。但后来,约到我这山中一行,迟迟复迟迟,本计划迟到在今年春上,又逢此人类瘟疫。令我不禁同意一网友的提议,“今年不算,明年继续叫2020年。白送你一年时间。”
那么,我亲爱的湖北友人们,你来,我在。
2020-03-19 粮食维修队
我不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