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游诗界
（总第233期）
你最后不得不倒在母亲怀中
——全国网络新诗选粹
本期诗人：梅尔
梅尔，原名高尚梅，籍贯江苏，现居北京和伦敦两地。中国十二背后国际诗歌节主席，台湾《秋水》诗刊社长。1986年开始发表诗作。著有诗集《海绵的重量》《我与你》《十二背后》等。曾获得“中国第四届长诗奖最佳诗歌奖”、“中国诗歌排行榜”十大女诗人、美国文化艺术学院“诗歌创作奖”、第57届中国台湾文艺奖章、第四届欧亚文学节诗歌创作金奖、首届博鳌国际诗歌节优秀诗人奖、2019华语诗歌春晚.最佳诗人奖。诗作被译成英语、俄语、日语、德语、蒙古语、波斯语、乌克兰语等十几种语言出版。
导语：○香港前卫批评家李英豪在《论现代诗之张力》中写道：“一首好诗，评断的尺度不是在属不属于‘传统’，属不属于‘现代’，属不属于‘新奇’，而在于它自身整个张力超然独立的构成。”由此可见，好诗的一个重要的标准，就是诗歌的张力够不够，“从‘内涵’和‘外延’这两种极端的抗力中存在，成为一切感性意义的综合浑结。”读梅尔的诗歌，让我感到了她的诗歌中这种强大的“张力”的存在。这种张力在于梅尔诗歌意象的叠复和语言的陌生化。○ 构成梅尔诗歌内在“骨架”的东西，不是口语化下的语言叙述，而是此起彼伏的意象“叠复”，这些意象使诗歌的主题不断延伸、加深。在诗歌《旷野》中，诗人连续用了箭、钻石、马蹄、钉子、珊瑚、海、荆棘、蜂蜜、拐杖、盐、石头、河流、獭、螃蟹等近二十种事物，构成了庞大的意象群，如果这些意象是无序、杂乱的，那么就很难形成强大的内驱力，像一滴水落入水面，跳跃、停留，慢慢消失，恰恰因为一个人物的出现——摩西，这个《圣经》中的人物，使诗歌中的事物如同飞回故乡的燕子有了方向，这里有坚持，“摩西的四十年，坚定交织着惆怅”，有坚持下艰难的历程，“旷野，一条长啸的河流/从受伤的马背上滚过”，也有苦难后必然开出的圣洁之花，“断在柳条上，一个郁郁葱葱的春天/从灰色的尸体上/再次发芽”，于是，这片“旷野”终于在我们眼前开阔起来，当打开《圣经》，就等同打开了“旷野”，有“神”的旨意在，旷野将不再荒凉，而是万象更新。马克思在《反杜林论》中指出：“一切宗教不过是支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们头脑中的幻想的反映，在这种反映中，人间的力量采取了超人间的力量形式。”生活是允许这种“超人间的力量形式”存在的，正如我们因为坚信马克思主义，它也必将成为信仰一样，这在意识心态和文艺作品之间并不矛盾。作为诗歌，有这些鲜活的意象，足以让一首诗歌变得充沛、饱满。○张力的存在，还存在于一首诗歌给予人的陌生化的语境。对于读者，陌生化可以表现为“读者不知”，也可以表现为“反传统”、“反常规”。在读梅尔的诗歌中，有我所不熟悉的语境，也有梅尔在思想的超前化产生的语境的陌生感。梅尔的诗歌中，梅尔自身的宗教信仰带来了诗歌描述对象的“陌生化”，譬如他的诗歌中宗教人物摩西、伯约等，以及作者的阅读获取的知识层次在诗歌语言中展现的广度和深度，譬如他对诗人波特莱尔以及作家卡夫卡的抒写。波特莱尔的情感世界，只接受侍女和妓女，“对于诗人暴虐的灵魂来说，她是一块平庸的牧场”，梅尔的诗歌《波特莱尔》体现了对波特莱尔这种观念的准确把握，“你把所有妓女的乳房吸成了干瘪的香橙/你把她们的胳膊拧干/你看到一堆蛆虫/爬满了茂盛的大树”，而一切“参透”对波德莱尔来说，是一种巨大的伤害，他的诗集《恶之花》出版后被称为“亵渎宗教”和“伤风败俗”，受到法律追究。梅尔在诗歌中写出了波特莱尔的这种无奈，“波德莱尔/你最后不得不倒在母亲的怀中”。对历史人物的诗化演绎是否成功，不在于他是不是因为读者的“未知”而产生对诗人及作品的敬畏，而是是否有新的认知令读者茅塞顿开。“我不审判，即使/你要了布拉格的全部美女/你的绶带上写着：惊恐之魂/朵拉，跳进坟墓吧/死，实在是/一件正常不过的事，比生/更加踏实”，梅尔在诗歌《卡夫卡》中，就给予了我们对卡夫卡的全新认识，“我不审判”一句诗，把我们带入了梅尔对卡夫卡的“宗教参悟”，这对于宗教外的读者，也是一种陌生感带来的“晦涩”，正如波德莱尔所说：“不被理解，这是具有某种荣誉的。”“它会造成一种假象，即存在一个超时间的常态。”（[德]胡戈·弗里德里希语）这种陌生化也是诗歌张力的一种表现。诗歌语言的陌生化往往带给读者新奇和想象空间。在诗歌《中年的补丁》中，“贼所留下的，是个坑”，这个“坑”是什么？在诗歌《回到从前》中，“回到从前/让脚回到鞋里/让波浪回到海上”，作者的“从前”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在诗歌《余下的时光》中，“我只能用短暂的时光与你纠结/不知这七亿年你爱过多少女人”，这将是谁与谁的一次爱恨情仇……这些疑问，我们既可以在诗歌中找到答案，也会借助想象有所顿悟，就如同看到一滴水从高空落下，在水面跳动，会让我驻足观看许久。○ 在诗歌理论家陈仲义看来，张力是对立因素、互否因素、异质因素、互补因素等构成的紧张关系解构。在梅尔诗歌中，打开这种关系内在因素关联的“钥匙”就是叠复的意象和陌生的语言，而这一切又统领在梅尔的宗教信仰的思想意识层面。站在当下意识形态的框架内来看这个问题，并没有丝毫冒犯。同样，借助更为广泛和深层次的阅读，梅尔带给我们的诗意思考又不仅仅是这些，我们可以不理解，但不等同对梅尔诗歌的阅读没有意义，正如意大利诗人蒙塔莱所言“如果诗歌创作的难题就在于如何让人理解，那么就没有人会写诗了。”就如同我们看到了一滴水，感觉到一种力量的存在，还不知道它是“张力”一样。这里包括诗人——梅尔和我们时刻要面对的诗歌“难度写作”，这也是梅尔的诗歌给予我们的另一个有益启示。
旷野
那是一支箭要去的地方
遭遇钻石的地方
是马蹄 从钉子的心脏
到珊瑚的光芒。
飞鸟奄奄一息
摩西的四十年 坚定交织着惆怅
那是海消失的地方 从荆棘里
长出蜂蜜
从拐杖里长出盐
从石头里长出信仰
悖逆的昆虫
寻找微弱的光亮
旷野 一条长啸的河流
从受伤的马背上滚过
那是善良的鹿哀哭的地方
一只走投无路的獭 把螃蟹的钳
断在柳条上 一个郁郁葱葱的春天
从灰色的尸体上
再次发芽
中年的补丁
一些假装无辜的窃贼
顺手摘了你园中的果子
劣质的香味路过寂寞的围裙
黄蜂悄无声息地扎了你的帽子
来年 你才知道
贼所留下的 是个坑
波德莱尔
你把所有妓女的乳房吸成了干瘪的香橙
你把她们的胳膊拧干
你看到一堆蛆虫
爬满了茂盛的大树
你在枝头高声歌咏
声音响彻整个十九世纪
你的善良与金钱一样被挥霍
巴黎街头那些病弱的花
刺伤了卫道士的眼睛
你敲着手杖
把愤怒
宣泄在女人的身上
你就那样爬着
爬向一只美丽的猫
那里有你无限的温柔
波德莱尔
你最后不得不倒在母亲的怀中
让开始变成结束
让结束重新开始
2008.8.20
回到从前
让云朵飞回蓝天
让江河流入大海
让蚂蚁回到自己的洞前
星星说回到从前
找到自己发光的位置
风在低唱
雨在倾诉
皮肤下的每一条暗流
都顺从一个低低的声音
回到从前
云和云的邂逅撞成了雷声
人和人的邂逅可能是一次错误
花的触摸成就了柔情
叶的轻吻却击伤了一个头颅
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
夜晚的长路荡漾着这首回归的歌
回到从前
让脚回到鞋里
让波浪回到海上
2008.8.3
约伯
你从我的根部崛起
大片的腐烂再次开花
疾病一个连着一个
亲人一个接着一个
你把我的泪水串成了链条
我击打着土地
像摩西击打着磐石
泉水从石头里流出来
你可以收走我的最后一件衣服
就像收割田野里的最后一棵麦子
我的血是最后的甘露
你也一起拿走吧，如果你愿意
但是，请留给我下一个黎明
留给我咬得肿痛的嘴唇
甚至，留给我嚼得下风霜的牙齿
我会提前到达伯利恒
成为马槽里一根柔软的稻草
或者，错后三十年
我会提前到达耶路撒冷
摘掉你荆棘冠冕上所有的刺藜
成为另一个背负你十字架的西门
或者另一个玛利亚
准备好沉香、没药膏
你那风尘仆仆的双脚
这就是我的信心
不要考验我了，给我一碗水
我会把它变成你需要的
江河
[注：参见《圣经》约伯记，记载约伯历经种种磨难，亲人离故而不改初心，他被称为信仰信心的代表]
卡夫卡
我的存在变得可疑
在布拉格，你走街串巷
像一只甲虫跟着我
我不能从雪地里走回来
马车在天黑以前已经驶过
我到城堡看你，到你住过的
每一处寻你，我寻到了墓地
朵拉已经先我而到，甚至
K也在这里，我很压抑
显然，你因被频频打扰
而长期失眠
父亲对他此生未能预见的儿子的成功
嗤之以鼻
我不审判，即使
你要了布拉格的全部美女
你的绶带上写着：惊恐之魂
朵拉，跳进坟墓吧
死，实在是
一件正常不过的事，比生
更加踏实
曼德拉
你终于变成了一颗化石
存放在南非的博物馆中
光 穿过二十七年的牢狱生涯
把王子的梦想
变成了现实的神话
你像鼹鼠一样研究过地下的一切
包括海洋和炎热的鱼类
有些冰冷的纸条
和罕见的青苔
那时你的肤色是上帝的暗示
侵略从表面开始
吞噬了干燥的非洲
你本可以像祖先那样
取二十九个妻子
让孩子像牛毛一样
撇在沙漠的帐篷里
祖先从来不知道
表象代表了一切
就像你的后人不理解
你们曾被贩卖的历史
像屠刀一样血腥
木头与马尾（五选二）
（一）
你看见那条河流了？
在那片森林里
我像一匹野马
追逐着树杈间漏下的光芒
当太阳西下，我缠进落日里
像一首缠绵而悲怆的歌
回荡在夜色里
那时我遇见了你
你收复了整个草原
抖擞着浑身的羽毛，在河边
你神奇地犁开了浪子的田野
这一生，我要用多少强悍的歌
才能掩饰内心的柔弱？
（五）
天使也终于降临在我们中间
为此我跪谢所有的群山河流沙漠沼泽
跪谢所有晶亮或不晶亮的星星
甚至跪谢每天让我烦恼不已的蚊子
谢谢一切有生命的木头
和一匹并不存在的马
我把心中的老虎放下
开始拥抱那只鲸
我镶嵌在一首歌里
敲开了你远在山野的门
余下的时光（十选三）
（一）
我只能用短暂的时光与你纠结
不知这七亿年你爱过多少女人
你石头一般的面颊
粗砺地划过我的心
洪水是你的命运，我惊诧你的
力量，你的排山倒海吓到了我
我是你的石头，站立不住
请抱一抱我，失眠的夜里
我在雾霾沉重的北京
想念双河的沉寂
（四）
我知道那不会是一个悲剧的水雾
从你的额头向下，我爱过你的每寸土地
我被宠爱的时光熠熠生辉
晶莹只是你的表白
我知道会与你溶化在一起
再生出光阴，覆盖来世
可是，我与你隔得那么远
满目的金属，令人绝望
（十）
蜷缩的忧伤，夜
终结，终结吧
一次把泪流干，不像你
七亿年
被洪水一次次洞穿
我不得不缥缈地活着
游丝一般面对深深的寒冷
双河，我快记不起你的容貌了
这让我陷入病中的惶恐
把我的脚也拿去吧
给我一双翅膀
给我一双翅膀吧
让我能在你的爱里
再次翱翔
吕游著、编的图书，有少量存书出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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