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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河文学 · 名家友约|纪太年:一抹江南丹阳

一抹江南丹阳
——中国近现代艺术大师之七
◎纪太年
壬辰五月,几位朋友相约赴丹阳。同行的蒋国星局长是正宗丹阳人,潘金陵主编为镇江人,亦十分了解丹阳。途中我曾问,丹阳历史上出过哪些名人?众人说了许多,最后方提到吕凤子,好像吕凤子是可有可无的。我有些诧异,吕凤子可不是一般人物啊,怎么逐渐为人们所忘却呢?
车至丹阳,阳光正盛。红彤彤太阳光直泻下来,晃得大家有些晕,眼皮一跳一跳的。平时在南京也和太阳零距离,仿佛没有这般雄浑,也没有这般明亮,为何?我忽然想到丹阳地名,丹阳原意为丹凤朝阳,该是阳光最青睐、最钟情的地方,理所当然也是出才子、出俊杰的场所。因此,凤先生诞辰于此,顺理成章。藏龙卧凤,人杰地灵,好一抹江南丹阳。

想起凤先生,不能不提他两幅一等奖作品。《庐山云》创作于1929年,凤先生带领中央大学艺术系学生赴庐山写生。发现瞬息万变的庐山风景摄人心魄,让他激动狂喜不已。但如何表达心中的感受,凤先生颇费脑筋。经过对写生得来的十余幅画稿提炼归纳,创作了大写意《庐山云》。全图大气磅礴,雄浑高雅,水墨交融,酣畅淋漓。
《庐山图》原先挂在中央大学教师休息室。徐悲鸿见之,认为“开当代绘画新风”,赞扬有加。他曾劝凤先生将作品寄往法国参加巴黎博览会美展。凤先生委婉谢绝,他谦逊地说:“不行,不行,画作的水平还没有达到世界展的地步,再说,我也不想去凑这个热闹。”徐悲鸿知道凤先生处世低调,不愿意自抬身价。因此,他悄悄取下画寄往巴黎,代凤先生报名参赛。结果在十个国家画家参评时脱颖而出,荣获一等奖,被评委一致看好。凤先生也成为第一位被收入《大英百科全书》的中国画家。当徐悲鸿把博览会颁发的奖章交给凤先生时,他才知道《庐山云》得了国际大奖。
凤先生另一幅荣获一等奖的作品为《四阿罗汉》。当初日寇不断轰炸重庆,灾难深重。有一次凤先生给学生上课,猛然间有三架敌机狂轰滥炸。凤先生连忙带学生钻到书桌下面,刚想跑出教室,又逢敌机扫射,教室、围墙尘土飞扬。望着眼前的惨状,凤先生怒火中烧,创作了《四阿罗汉》。凤先生没有直接画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而是画了四个罗汉。在他心目中,罗汉就是菩萨,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国民政府教育部在重庆中央图书馆举办“第三届全国美术展览”,《四阿罗汉》被组委会评为一等奖,评委们普遍认为该作融入了凤先生的真情实感。《四阿罗汉》画了四个半身罗汉像:前面的罗汉眉头紧锁,紧握双拳,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右边的罗汉仰天傲视,右手置于胸前,神态怡然;后面两位罗汉在对话,一位指点说事,另一位有同感,捧腹大笑。四位罗汉造型准确,笔墨简洁,表情生动,给观者以深深的联想和思索。画幅左端有跋语:竭来闻见,弥触悲怀,天乎?人乎?狮子吼何在?有声出鸡足山,不其竟大笑也,凤先生又志。此跋语含义深远,隐晦难懂,不知何意?
凤先生除了书画方面的成就,堪称一代宗师,还是杰出的理论家和教育家。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一些极左的文艺界人士鼓吹民族虚无主义,攻击中国画不科学,不懂透视,不符合解剖原理。中央美院甚至将中国画系改为彩墨画系。吕凤子从不同渠道了解到文艺界的情况,心急如焚。冬日,凤先生坐在院中藤椅里,太阳自树影空隙中直直射下来,金针一般刺得他难挨。凤先生用手遮挡毡帽沿,往上仰望。空中光线色彩斑斓,五颜六色,特别凌乱,没有往日的素雅和宁静,格调和品味。这多像画坛的现状啊!凤先生慢慢挪进书房,拧开笔,他有话要讲。他当时已患肺癌,吐血。血压非常高,下120,上200左右,头晕,手浮肿,凭着顽强的毅力,从1955年3月11日开始动笔《中国画法研究》,至1957年7月10日完成,历时两年零四个月。
文中,凤先生维护了中国画的历史地位和价值,具有承上启下的历史作用。书稿完成一个月后,江苏省国画院筹委会将其油印成册分发给画院画家学习,前后再版10余次,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六十年代初,以傅抱石、钱松喦为首的新金陵画派在全国产生广泛影响,凤先生的《中国画法研究》为其奠定了理论基础,至今仍在产生着巨大的社会作用。
凤先生有感于母亲四十岁始读书,毁家办学,创办正则女子(职业)学校。抗战时期,他在璧山又开办正则职业学校蜀校和正则艺专。抗战胜利后,则无偿移交给当地,至今璧山的老人还在谈论他的善举。返回丹阳后,凤先生再重建正则,1951年又无偿捐赠给国家。旧社会歧视女性,许多人得不到教育。凤先生创办的正则学校培养了许多女生,教给她们一技之长,融身于社会。最突出的是凤先生经过多年探索,发明了“正则绣”,以针作笔,引画法入绣法,提升了传统丝绣的艺术表现力,五十余年还灿灿耀眼。我们在凤先生孙子吕存的工作室,欣赏了反映江南女性和汶川地震的正则绣,又在年轻的女工艺美术师方美珑和石丽君处观赏了她们创作的人物肖像绣、花卉绣等。谈到凤先生,每个人如数家珍一般,打开话匣子,滔滔聊起来。言语之间,能感受到她们对凤先生是那样的热爱;那样的敬佩;那样的赞美;那样的崇拜……
凤先生终身从事教学工作,除了正则,他还先后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上海美专、国立中央大学、国立艺专、江苏师范学院等处任教,一生桃李满天下,育人无数。学生中间有:刘海粟、徐悲鸿、张书旗、李可染、邓白、赵良翰、谢孝思、张安治、朱德群、赵无极、吴冠中等。特别是1940年,教育部聘请吕凤子为国立艺专校长。在抗战极端的困难之中,凤先生大胆聘用一批有才华的才俊充实教学工作,并且自己出资设立“凤先生奖学金”,帮助贫困的学生顺利完成学业。凤先生和后来担任校长的陈之佛、潘天寿合称为“国专三杰”,赞扬三人曾为国专发展所作出的贡献。

抵达吕凤子故居已临近中午,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丝丝缕缕,缠缠绵绵,搅得人有些心烦。江南便是如此,梅雨季节,绵延不绝,如同思念的情丝,悠长而悲切。
故居为典型的丹阳民居,院内有一尊凤先生雕像。也许是因为时间太长,或是缺乏擦洗,再则是阴雨缘故,有些绿苔,毛绒绒的,洋溢着腐败之气,颓废之气,让我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眼前的塑像不正是凤先生经历的缩影吗?退去身上原有的光芒,完完全全为一个普通人。曾经的轰轰烈烈,为何如今倍受冷落?寂寞?研究画史、画论的人是何缘故,对凤先生视而不见?颇让人费解。南京学者型画家萧平先生对凤先生情有独钟,牵头搞过数次凤先生纪念活动,推广介绍凤先生的艺术成就和高尚人品。萧先生曾向笔者分析,凤先生现今受冷落的主要原因是“恶人誉之”,不让别人讲他好话。
传统江南文人特别清高,恪守着人格尊严,把名节看得相当重,不愿意为了一己之利,丧失自己为人处事准则。如此想法往往与现实状况相悖,所以只能倍受冷落。凤先生拿自己作品参赛都不愿意,这让许多善于钻营的同时代人觉得不可理解。张大千曾评价凤先生:“他的才华真高,但是他的生性却很淡泊,简直可以说已到了不食人间烟火地步。要是他稍微重视一点名利,他的名气就会大得不得了。”张大千先生概括得相当准确,凤先生正是这样的人。
江南至今仍有这种风尚。新世纪初,笔者陪同评论家郎绍君先生来到吴县,距离丹阳不远的一处江南古镇。发现路边有人在写字,格调之高古,章法之严谨,远远超出一些所谓的职业书法家。郎先生问:“先生搞过书法展吗?”对方笑笑:“玩玩而已,又不想成为书法家。”
凤先生虽然终身从事教育,但学生中女性占绝大部分。女孩子成年之后,面临着嫁人、生子,侍候公婆等诸多现实问题,所以学业上鲜有成功者。如此,对推广老师艺术成就,能力上显然不足。老师不名弟子弱,反过来亦然。其中固然有不少著名弟子,但绝大部分是偶尔听课而成为形式上的师生关系,与传统概念中间的入室弟子完全是两回事,这应该也算是一个因素。
再者,吕凤子作品过于高古,有的晦涩难懂,出现了曲高和寡的局面。他有许多作品令人费解,不知何意?一些收藏者选择放弃。中国画灵魂是笔墨,而凤先生笔墨已进入一种极高境界,许多人只能望其项背,不能完全领略享受其中魅力。凤先生书法是隶书和草书的结合,人称“凤体”,其学术价值远远高于郑板桥,但因其清雅,因其形式,至今尚未为人赏识。
如果将中国绘画比喻成浩瀚星空,凤先生无疑是太阳级别的。也许太阳个性强烈,还有黑子缺陷,但太阳就是太阳,谁也不能阻挡它的光芒。乌云、暴雨、雷电、雾汽只能炫耀一时,闪现一瞬。

笔者长期研究中国艺术品市场,知道一代宗师吕凤子不仅社会影响严重滑落,而且市场表现格外疲软,卖不上价格,已轮落到低价格画家行列。与他的学生徐悲鸿、刘海粟、李可染相差极大。国内外大型拍卖会上,极少看到凤先生作品。一些较小规模的拍卖会会出现他作品。通常情况下,每幅作品数万至十余万元不等。
艺术市场有一个概念叫“二度推广”。意思为艺术家过世后,由其家人或是学生、朋友继续推广他的艺术成就,保持社会知名度和艺术市场表现力。由于没有进行二度推广,更没有在一个较高平台上推广,许多生前有一定影响的艺术家现今默默无闻,只是在极少数研究者中间方闪现一下,凤先生正是这种类型。笔者手中有资料显示,1912年至1949年三十七年中间,南京(民国首都)地区名画家有1.2万人,当下能查到相关信息的大约数百人,而经常被人们提起的,仅仅十数人而已,历史是多么势利和无情啊!时间的潮水能把艺海岸边的脚印全部抹去,甚至是无影无踪,艺术家,不得不谨慎啊!
影响艺术市场的真正因素是社会知名度,倘若社会知名度逐渐归于平淡,其市场价格必然是败落,有的甚至让人忽略不计。而一个市场价格极低的艺术家一般人不把他当着艺术大家、艺术大师看待。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凤先生有点冤,因为他作品的艺术含量是超一流的。他是一位集国画、理论、篆刻、书法、诗词于一身的一代宗师,在同时代人中间极为罕见,放在漫长的中国文化史上,亦毫不逊色。
我曾花费数万元购入一幅凤先生作品,挂于朝南的书房墙上。闲暇凝视片刻,会发现有璀璨的太阳光自画上纷纷跌落,像燃烧的篝火,像少女的明眸,熠熠生辉。我的目光也随之跳跃着、欢呼着、拥挤着、翻卷着,变得风情万种,特别温柔。

不知什么时候雨歇了,太阳依旧升在空中。因为雨后湿气大,阳光显得柔和娴静,格外妩媚,正默默地照射在雕塑上。空气也仿佛换了一茬,充足了更多氧离子。如果说太阳曾给丹阳带来光明,那么凤先生则给丹阳带来艺术。因此,丹阳是幸福的,拥有了光明和艺术。凤先生也是幸福的,在光明的丹阳萌发最初的艺术梦想,并为之终身奋斗。
站在塑像前,我伸开双手,多想将眼前一根根光束收集起来,编成花篮,献在凤先生面前,表达一个后学对前贤的敬重。我知道凤先生并不看重这些,他“恶人誉之”,曾自我评价:“50年之后方有人认识他。”扳扳指头,半个世纪岁月自指尖匆匆滑过,越来越多像萧平那样的学者在肯定凤先生,并做许多实事。随着中华民族复兴脚步的加快,相信会有更多的专家学者研究学习凤先生,因为:凤先生是不能忘却的,如同丹阳不能缺乏太阳。
想到这里,我将目光投向远处。此刻,院外落日的晚霞一片黯淡阴沉。随之,拉上一道宽幕,天黑了。说句心里话,我倒是真心希望夜晚的来临,立于灰蒙蒙星空下,遥想黎明不也是一种盼望和幸福吗?只是我不知道距离光芒四射的太阳升起还需多久?

多想将眼前一根根光束收集起来,编成花篮,献在凤先生面前,表达一个后学对前贤的敬重
敬重JINGZHONG
作者简介
纪太年,江苏响水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耶鲁大学等中外多所名校的兼职客座教授。出版作品53部,主编220部,系著作等身的独立文化学者。2019年,南京高校设立“纪太年大师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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