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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烈火情挑(苏育民表演艺术印象)

新烈火情挑
 
苏育民表演艺术印象
 
他的念白尤其别具功力,最突出的是真假声结合,韵味独特。这与京剧小生的念白有某些相近之处,但又不尽相同。京剧小生以假声为主,秦腔则以真声为基础,以假声为装饰,故称〔梢子音〕,真声犹如“主干”。因而听起来显得壮实些,既有韵味而又接近生活,较为真切。如早先《激友》中张仪出场念的“迢迢过淮西”,前一个“迢”字以假声挑起来,后一个“迢”字复原真声,“过淮西”的“淮”再以假声挑起,后音随带个“呀”字,听起来就成了“迢嗷迢过淮呀西”,既有音韵的美感,又合感慨的语气,有别于一般“平、直、拙、露”的念法。他很善于处理念白,常常通过节奏的对比,传达人物心声。如《闯新府》赵云念的“可恼孙权太不良,孔明妙计世无双;大胆闯进新府去,假报曹操夺荆襄”四句,就一句一个样儿。前两句稍慢,但第一句字音较重,第二句字音较轻,分别体现出气恼和崇敬之情;第三句突然节奏密集,表现出赵云的当机立断与闯府的紧张气氛;第四句节奏顿挫而有力度,表现出赵云的临危不惧和成竹在胸。跌宕起伏,意趣盎然。他的念白特别富于感情色彩,没有“匠”气,不“一道汤”,能依人物不同而互异。如《打柴劝弟》的念白,就偏重于生活化,语气率直随便,很切合“打柴者”的生活习性和泥土气息;贫生戏《激友》《坐窑》的念白,就偏重于韵律化,以突出“读书人”的书卷气,然而同中又有异,前者出言动语高亢愤激,后者谈吐应对低微懊丧,一个“豪壮”,一个“寒酸”,各具特点,《伐子都》的念白更是如此,虽然语言出于子都一人之口,但忽而代表子都本人,忽而又代表考叔鬼魂,子都是“心怀鬼胎”,语气充满疑悸胆怯,考叔是“负屈声高”,语气则激越悲壮,义正词严,“一口二舌”,闻其声而知其人;《赵氏孤儿》程婴的念白,变化更多,真话、假话、正话、反话、中年的话、老年的话、色色俱到,尤其“挂画”一折,几乎全是念白,通过对陈年往事的叙说,言情抒怀,而难度又在于,既要打动孤儿还不能暴露意图,既有满腔悲愤需要倾吐又只能渗透于言语之中而不能过分张扬,这就强迫演员非讲究“深沉”“含蓄”不可,平淡冷漠或浅薄外露,都是无济于事的,这考验着演员的功力,而他念来,却能浓淡藏露,熨帖入微,传情达意,深切感人。
 

《伐子都》苏育民之子都

他的武打及跌扑翻滚,也不含糊,许多活儿都拿得起来。当年秦腔著名武生颜春苓在三意社贴演《独木关》,武净安殿保即由他配演。这是个相当吃重的角色,大靠高靴,狐尾雉翎,对打扑跌,颇有难度,而且这出戏的主角薛仁贵,是重病中应战,不可能完全放开手脚,所以薛仁贵的武艺高强很大程度上要靠安殿保的勇猛剽悍来烘托,他本工小生,演来却能大刀阔斧,气焰逼人。同时,作为名伶台柱,乐为他人打“下把”,亦可见其爱艺重友。他在《红娘子》中还演过一个老农民,与官兵开打时,手执一把大铁锨,似刀似铲,腾跃挥舞,情如烈火,势如破竹,使观众精神为之一振,常常报以热烈掌声,成为“红”剧一绝,足见“角色无大小,技艺有高下”。在《伐子都》中,为表现子都的惊恐失态,有一个〔过桌子抢背〕带着〔蹁马〕的跌扑动作,也颇精彩,并且先有一个〔变脸〕(一杯酒饮罢,印堂四周呈现黑色),随即惊恐万状丢掉盔头和蟒袍,这都要在一瞬间完成,更难在人离桌子很近,脚下又有厚底靴的妨碍,背后还有把座椅,余地甚小,非得原地起劲不可,而〔抢背〕之后的〔蹁马〕,又不是表现子都本人而是考叔借子都之躯还魂了,所以尤其要来得神速挺拔,情态迥异,这都是极见功力的。还有《卧薪尝胆》的越王,在与吴兵酣战中,有一个“二虎困羊”的片断,他一只银枪要同时对付敌方两员猛将大刀的围攻,而且连打带唱,打要打得英勇顽强,唱要唱得气势凛然,他凭借功力的扎实,把一位面对强敌、敢于拼搏的青年国君兼将领,表现得有声有色,肝胆照人。
 

《扑池送亲》苏育民之皇甫琦,姚裕国之大花儿,王辅生之小花儿

据我看,他之所以比有的演员高出一筹,就在于重视塑造人物,并善于调动一切艺术手段着力于人物精神世界的揭示。这除了他的“功底儿”全面扎实并有一定文化基础之外,另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他勤于艺术的交流、实践和积累,而这两方面的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就使他的艺术素养得到了逐步地充实、丰富和提高,利于博采众长,兼收并蓄。他的许多戏,尤其贫生戏,就是直接从其兄苏哲民手中接来;他的红生戏,也是其兄先向京剧演员王杰三学得,然后又转手传他。苏哲民一向很重“交友”,与当时很有社会资望并酷爱秦腔的张翔初、高培支、寇遐等前辈,时相过从,深得教益。这一点对其弟也不无熏陶,所以苏育民初露头角,即与有相当艺术造诣的行家名流封至模、刘毓中、和家彦、李正敏、何振中、沈和中等,共事同台,研究切磋,锐意精进。50年代,他更与戏剧家马健翎、姜炳泰交好,并几度合作,层楼更上。在京剧及其他兄弟剧种,他也是师友众多,往还频繁,“四大名旦”、“南麒北马”、盖叫天、谭富英、裘盛戎、叶盛兰,蒲剧的阎逢春,昆曲的侯永奎等,均有接触和交流。
 

叶盛兰、苏育民便装照

他每次赴京,必拜访梅兰芳,只要去苏州、上海买戏装或演出,必拜访周信芳。梅兰芳、马连良等来西安,也必走访苏育民,并多次以艺术专著相赠,而苏育民则多次向这些大师献艺求教。他晚期的《义责王魁》,就直接学自周信芳,《激友》中的水袖则吸收采用了马连良的某些技法,而阎逢春的《周仁献嫂》却又曾向他问计求正。他与当时许多青年演员也有广泛的合作,有时充当配角也心安理得。马蓝鱼主演的《游西湖》他配演土地神,出场不过几分钟;肖玉玲主演的《火焰驹》影片,他配演李彦荣,也不过几个镜头而已;赵晓岚主演《红娘子》,他演配角,还为赵晓岚配演《走雪》的曹福。作为一代名优,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像刘毓中、苏育民这等名公巨匠,他们那么多富有神韵的代表剧目,竟未能有一出完整的音像存留,一辈子演了如许好戏的大把式,就这一点而言,身后不免显得悲凉!这绝不仅仅关系他们个人,而是关系着秦腔本身,窃以为,少了他们的神品绝唱作参照,便不容易深刻认识秦腔,也不容易分辨精粗真伪,当然更不利于承上启下,继往开来。
 

《游西湖》马蓝鱼之李慧娘,苏育民之土地神

我对于苏家,艺术上崇尚推重自不待言,他日常的为人处事也印象颇深。
苏家作为秦腔的代表人物,相当谦虚质朴,一次我试着给他的《激友》提意见,他笑眯眯频频点头默许,二次再演,果然改观,我深受感动。一次他和我去上级部门为领导和专家读新创作的剧本。事毕,领导安排专车送了专家,却没有顺道捎上他,我唯恐有伤他的自尊,不由暗暗察颜观色,他却泰然处之,行若无事,照旧与我安步当车。一次他从北京开完政协会回到西安,一些有小汽车的单位,纷纷在车站接他们的委员,我的一位亲戚就驱车接他们学院的党委书记,见苏在站台上东张西望,车上有空位,竟没有捎他,事后告我,我感慨系之,可见苏不善摆谱儿,因为按常规,只需发个电报通知一声,三意社还借不来个车?苏当年办公兼会客的厅中,曾摆有一套积木式二十四史,古色古香,庄重典雅,这在秦腔界还很少有,其追求“书卷气”显而易见。另一套为紫檀木高档家具,大小件齐全,豪华气派,价位难测。这在当时的西安,无处可买,乃苏家赴京开会或去上海公干特意订购,确是引人注目。但“文革”中的一夜之间,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洗劫一空,满目狼藉,这情状,我于次日目睹。过后细想,总觉得不像一般的“打砸抢”抄家,不是意在破坏而是“连锅端”,有明确目的,很像是‘熟知者’策划,因为这种事过后逐渐揭露出的秦腔中果然就有,有名有姓有确证,甚至是儿子抄父亲,学生抄老师,后代挖祖坟,叫人不得不疑。苏的客厅中,没挂自己的剧照,尽管他不乏各具风致的英姿倩影,却挂着乃兄苏哲民一幅《岳家庄》的岳云照,银锤高举,炯炯有神,可见苏氏昆仲很看重这出戏,尤其可见苏的自谦和对其长兄的感佩怀念之情,可惜这张难得的珍品,“文革”中不知落入谁手!苏家的艺品戏德也颇堪赞许,一次小生名家沈和中应约到三意社联演,首场的“打炮戏”,苏建议沈演《黄鹤楼》(沈有“活周瑜”之称),沈则以为既在苏家地面儿,当以《激友》亮相而取“班门弄斧”之意,苏自然不便勉强,结果在看惯了苏家《激友》的观众面前沈氏未能占到上风,第二场急改《黄鹤楼》,果然挽回了面子,苏作为名小生而能再约名小生,并能为对方着想,不愧大家风范。50年代初,陕西筹备参加1952年全国戏曲汇演,苏育民理所当然首批入选,其时的刘毓中,因流动搭班刚回易俗社且演出机会不多,故而并未引起注意,苏则极力推荐,使刘及时入围,结果,刘、苏的《卖画?劈门》和《打柴劝弟》,在北京双获一等奖,为秦腔赢得了荣誉,时隔多年,当日主持者之一的黄俊耀先生感慨道 :“要不是苏育民举荐,说不定那次就没有刘毓中!”这实在应了“荐贤贤于贤”的堂堂古训。
 

《苏秦激友》苏育民之张仪

凡此种种说明,他是一位真正热爱艺术、献身艺术的表演艺术家,也是秦腔真正具有全国影响的少数表演艺术家之一,他和刘毓中更是秦腔生行名副其实的泰山北斗。秦腔有个苏育民,是秦腔的光荣,秦腔少了苏育民,是莫大的损失,可惜的是,他离去得过早了,1966年12月26日逝世时,不过是49岁的盛年啊!
他在文化大革命方兴未艾的重要当口儿突然撒手尘寰,不知是意外巧合,还是“上帝的安排”,虽然其时人们对他的离去并无多少关注,他是在周围一片惊天动地的喧嚣声中悄悄蹑蹑走的,可谓“闹中取静”,不免显得凄凉,但人世间事,往往祸福相依,他却因此躲开了一场“浩劫”,躲开了一系列会让他无法承受的种种折磨,所以他的死,倒是一种自我解脱,我为他感伤,也为他庆幸,哀哉!善哉!
为写这篇文章,当年我曾访谈过不少师友,计有名小生李益中、张新华,音乐设计魏钧,苏的学生辈如严辅中、王辅生、胡辅胜、杨辅录等,如今,他们都已作古,思之黯然,想道声谢都无望了!
就在苏氏逝世40年后,陕西地方志欲出一套诗集,参与编辑的刘迈先生,出于对苏家的深情厚爱,着我补写一首,我本不会作诗,充其量能写顺口溜,也出于对苏氏的怀念,勉为其难写了一首或可称之为“铭文”的韵语,以表达我对这位遭逢劫难遽然陨落的秦腔巨子的尊崇与缅怀:

老拙迷戏逾七旬,
钟情倾心苏育民;
唱做念打脱俗韵,
质朴厚重意味深。
龙腾虎跃,气势雄浑;
文武兼擅,技艺精纯。
小生老生,得心应手;
泰山北斗,绝代名优。
好戏连台,姹紫嫣红;
有口皆碑,如影随形。
曾记否?
《卧薪尝胆》《玉堂春》;
《苏武牧羊》《娄昭君》。
《伐子都》《滚钉板》;
《将相和》《鱼腹山》。
《杀庙》《坐窑》《凤仪亭》;
《风云儿女》《郑成功》……。
且看那——
《打柴劝弟》,手足情深;
古道热肠,仁者陈勋。
《苏秦激友》,张仪感奋;
贫生不贫,雄强自尊。
《闯新府》塑赵云,
杀机四伏见忠贞;
披甲挎剑涉奇险,
英风如画锦将军。
《游西湖》反串土地神,
甘当绿叶德艺馨;
慈眉善目,诙谐温润,
赠慧娘一把阴阳扇,
“鬼吹火”怨魂复销魂。
更难忘,
《赵氏孤儿》老程婴,
忍辱负重,饮恨吞声;
义烈悲壮碧血涌,
啸傲江湖赢尊崇。
 
堪悲怆!
世事茫茫难自料,
遽遭逢“文革”狂飙;
苏育民心惊肉跳,
似感知在劫难逃。
果如是——
查抄搜检,揪斗批判,
紧锣密鼓,急管繁弦;
“经风雨,见世面”,
苏育民猝然宿疾并发,
危殆兮命悬一线。
也曾出将入相,
倏尔坠落深渊;
苏育民沮丧绝望,
抱恨此生凌冰点!
四十九岁兮,本属盛年;
怏怏撒手尘寰,魂飞道山。
凄凄然,寂寂然,
无悼无奠,
风流云散转瞬间!
 
智者云:
人生朝露,艺术千秋。
信然、信然,
诚哉斯言。
苏育民人琴俱杳,
却有知音同道;
频频回首,殷殷仰望,
寄意慰寂寥。
恍憬悟——
如此充盈丰硕,
如此通透广博。
才调超拔,风骨挺脱;
壮美潇洒,别致鲜活。
正可谓: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巍巍乎!
荡荡乎!
二十世纪,百年一人;
悠悠秦腔,圣像一尊。
      
            丁亥孟夏咏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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