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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界】钱天柱 | 兑糖儿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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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逃是因为妈妈哭了
我怕我逃了妈妈会更伤心

正文:3431字 :兑糖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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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儿可兑的不仅仅是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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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钱天柱
我去义乌采风的时候,义乌人常常会自豪地说起当年“鸡毛换糖走天下”的历史——在那个物资匮缺的年代,义乌的小商贩肩挑货郎担,走南闯北,走街串巷,以红糖换取居民家中的鸡毛,以获取微利。义乌人称之为“敲糖帮”或者“敲糖担”。我突然想起,以前我老家也有类似的行当,我们叫“兑糖儿”。
兑糖儿,就是拿东西来换糖的意思——现在想来,这应该就是当时的流动废品收购站行业,只不过是用糖儿兑换罢了。我们那儿可兑的不仅仅是鸡毛,几乎什么废品东西都可以。
“兑糖客”的吆喝悠扬起伏,如山呤泽唱:
猪骨头、破布末、牙膏壳兑糖儿吃喔……
钉头碎铁、破铁锅、破镬戳兑糖儿吃喔……
破布鞋、破球鞋、破凉鞋、破蓑衣兑糖儿吃喔……
“兑糖客”们都是说土话的本地人,基本上都来自老家一个叫湖头村的地方。我的老家很奇怪,以前雕“黄杨人”(黄杨木雕)的,整个地方家家户户都吃“雕刻”这碗饭;补鞋的,这个村子基本上就人人都是补鞋匠,就连做和尚、当尼姑,也出来一个,带出一族。湖头村就盛产“兑糖客”,他们亲戚带亲戚,朋友带朋友,渐渐的人多了,就划分片区,好像现在的区域分销一样。他们挑着担子四处游走,一般走过了一个地方,半个月内就不会再来了。偶尔也会有些有意无意“走过界”的“兑糖客”,吆喝的声音就没有这么理直气壮、没那么洪亮了。
每当“兑糖客”的吆喝声一浪接一浪地穿空而来时,家家户户的孩童就会躁动起来。正趴在地上打柿瓤、刮纸牌、弄泥巴的孩子们一哄而散,飞奔回家,翻箱倒柜,千方百计地要从家里找出点东西出来。
“兑糖客”的肩上挑着两箩筐,一前一后。筐高约60公分,箩口圆径约50公分;箩口上架一个大小相当的团箕,把箩筐分成上下两层——团箕上面放一版圆圆的麦芽糖饼;团箕下面的箩筐,则是用来装兑换来的废品杂物。“兑糖客”手中握着一把糖刀(刨刃形的短刀)和一根小铁棍,一边走一边互相击打,发出清脆的“丁丁”声。他们一般不进人家院门,只是沿着门前的小路游走,丁丁几声,吆喝几声,然后微侧着头,凝神倾听空气中的声音。然后又敲几下,接着喊几声。这时候,只要一听到小儿拉得长长的声音“兑糖,兑糖”,他们就会迅速并准确地判断发出声音的方位,就把担子挑到那户人家院子里,歇下等候。
不一会儿,一个孩子跑出来了,左邻右舍的两三个、四五个孩子也跑出来了——有时候大人也会出来;有些人则并没有废品可换,纯粹是看热闹的。“兑糖客”抬手在挂脖子前的毛巾上摸了两下,掀开其中一只箩筐上的盖布,盖布下面是裹着莲花状粽叶的麦芽糖饼。“兑糖客”把粽叶揭起一角,露出嫩黄色的像大圆饼状的麦芽糖,那糖发着光亮,薄薄的,不到一寸厚,圆径小于团箕。
“牙膏壳要不要?”
“要。”
“破凉鞋要不要?”
“要。”
“蝉蜕、蛇壳、乌龟壳要吗?”
“要。”
“破铁罐、断汤勺、烂底锅要吗?”
“要,都要。破布头、头发丝、猪骨头、鸡卵壳、玻璃末、墨水瓶子、钉头碎铁都要……只有马口铁不要。”
“马口铁,为什么不要?”
实际上,什么东西能兑糖,大家早已心知肚明。那个年代,能拿出换糖的东西不多,很多小孩只是随便问问,凑个热闹,似乎问过了,糖就会到嘴里一样。能从家里拿出东西来兑糖的,都是早有准备的人——女人们梳头掉下的头发,绕成一团团塞在墙洞里;过年杀鸡杀鸭留下的鸡鸭毛和肫皮,放在畚箕里晾着;补了再补、没法再补的破衣烂裤,放在角落里收着。至于破铜碎铁、破锅烂勺拿出来兑糖,那是很少看到的事,因为很少吃肉,连猪骨头也极稀罕的。
手里拿着废品的孩子,春风满面、得意洋洋,仿佛将要上台领奖的少年英雄。他们把平时积累收藏的“战利品”递过去,等待兑换“军功章”。“兑糖客”接过掂了掂,收进箩筐内,然后用那把发亮的糖刀楔入糖的边沿,紧跟着用小铁棍在糖刀上轻轻一敲,丁的一声,一片薄薄的糖就分离了出来。
这时,兑糖的孩子就会叫道:“太少了,太少了!我这东西至少能换两片。”一番讨价还价后,“兑糖客”只好摆出一付无奈的样子,再敲下一小片糖,做为添头。孩子们一般拿到两块糖,就已经很满足了。有的孩子比较机灵,“兑糖客”把糖刀楔到糖边时,他们就会伸手把“兑糖客”的刀片往里推一下,这样敲下的糖自然会厚一些。“兑糖客”嘴里说着“哪能这样,哪能这样”,但手上也不抗争。
待糖刀位置定好,他扬起小铁棍向楔在糖边上的糖刀背敲去,这时候,“兑糖客”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手中的糖刀暗暗一斜,随着“丁”的一声清脆,一片糖从大糖饼上震了下来,侧躺在边上的粽叶上。只见这块糖上宽下窄,像一片不规矩的薄冰,明显带着“兑糖客”的精湛手法和小滑头。“怎么这样?你手僵了?”没占到便宜的小孩大叫了起来。“不行,太少了,再敲一点!”所有的孩子,都帮着起哄。这时候,在一边观摩的大人会扔进来一句话:“小妖精斗鬼王——赢不了”,这句话是在告诫小孩子们,同时也在讽刺“兑糖客”。“兑糖客”听了,讪讪地重新拿起糖刀和小铁棍,丁一下,又敲下一点点糖来。
那时候没有零食,兑糖儿对小孩子们来说是一种几乎无法抗拒的诱惑。兑糖儿的故事中藏了很多童年玩伴的小秘密。有的把整条刚启盖的牙膏偷偷地挤掉,拿着牙膏壳去换了糖;有的把自己刚买的新鞋子脱下来换糖,回家就称鞋子丢了;还有的孩子,偷了姐姐的发夹子、红头绳去换糖,如此等等,事后都少不了一顿打。但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他们总是乐此不彼地做着这种掩耳盗铃、横竖都要挨打的事。早年,我家连下锅的米都要借,一来家里别无长物,二来自己也不忍心让父母伤心,所以我一直不敢效仿玩伴们偷家里东西去兑糖。可我也因为兑糖儿的事挨过一次打。
大约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因为久咳不愈而没去上学。爸爸听说饴糖可以治咳嗽,就特地花了几天的时间,去山林里寻了些蝉蜕、蛇壳等东西。他对我说,听到“兑糖客”来了,喊你妈给你兑糖。
那是一个冬天的上午,温煦的阳光照在阶沿头,我搬了一条矮凳子坐着,捧着一大碗汤药,晒着太阳。这时,一阵“丁丁”的声音伴随着一声“猪骨头、破布末、牙膏壳兑糖儿吃喔……”的吆喝传来。我支起了耳朵,声音越来越近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就朝屋里喊:“妈,妈——兑糖儿,兑糖儿!”妈妈没听到,“兑糖客”却听到了。他在我家大门外停下来,卸了扁担,朝里头张望。他等了半天,看没反应,就进到院子里来。他站在那,看了看阶沿头晾着的蝉蜕、蛇壳,又望了望我。
他仿佛想了一会,掏出一个大袋子,把晾在阶沿头的蝉蜕、蛇壳统统收进袋子。接着他又来到窗前,把窗台上的几枚生锈的铁钉和一把旧挂锁也装进了袋子。他朝屋子里面瞄了一眼,又朝我笑了笑,提着袋子走出门外,挑起担子,前后两个箩筐一晃一晃的,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把药吹凉,喝完,再进到屋子,跟我妈说:“刚才有个兑糖客来把阶沿头的东西都收走了。”妈妈惊叫了一声“人呢?”她扔了手中的活,一阵风似的跑了出来,可哪里还有“兑糖客”的身影。
妈妈气冲冲地回到屋里,抡起一根秃了头的扫帚柄朝我的腿上甩过来,一下接一下,扫帚柄破空的呼呼声在耳边响起。扫帚柄打裂了,妈妈就一边打一边哭,声音越哭越大。那时的我不能理解妈妈为什么打我,就挺直了身子,不闪不躲,硬生生的接下了每一棒。我在想:别人偷东西去兑糖活该挨打,但我什么都没干,妈妈为什么还要打我?
这件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小事,妈妈至今都还常常提起。她说:古话说的一点没错,“三岁望到老”,你从小就是这副德性,什么都无所谓。”我也经常想起这件事,但我想的是:当时妈妈打我,我不逃是因为妈妈哭了,我怕我逃了妈妈会更伤心;但现在想来,那天妈妈正在气头上,如果万一失手把我打伤了或打残了,妈妈岂不是会更伤心吗?
所以我想,当时的我,应该逃走才对。
钱天柱,浙江台州人。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现任台州时间集团办公室主任,椒江作协秘书长。在《辽宁文学》《天下散文.读天下》《文学港》《伊犁河》《长江丛刊》《文化交流》《浙江作江》《散文选刊》《中国青年报》《扬子晚报》《羊城晚报》《河北日报》《浙江日报》《浙江工人报》《阜阳城市周报》等报刊上发表散文多篇。《车站里的乞讨女孩》获2019年辽宁文学散文征文比赛冠军,并被印度尼西亚的《华文作家报》头版头条位置转载。
主编:卞毓方| 出品人:李剑锋副主编:丹青丁一 梁长峨余继聪 夏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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