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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皇协军”（上）（下）
话说“皇协军”（上）
当时的老百姓，根本不知道“皇协军”是哪几个字，一律坚定不移的叫他们“黄鞋军”，一直叫到现在。
那时候，数一数一个村里，当黄鞋的人数，肯定比当八路的不少。抗战那八年，常驻扎在冠县的鬼子，也不过几十个人，而黄鞋军却有一个大队，下面四个中队，下面还有小队，总数几百上千，可都是咱们的乡亲。街坊邻居们，你是八路，我是黄鞋，再平常不过了。有的人，今天是黄鞋，明天是八路，今天是八路，明天是黄鞋，也再平常不过了。
有了这种情况，让八路和黄鞋的敌人关系，常常有了很多“戏剧性”。
那时候，八路有个武工队，叫“柏江队”，队长是人称“老米”的米国宾。他们在城里乡下，神出鬼没的，专杀叛徒汉奸。闹得黄鞋们在赌咒发誓的时候，就说“谁要怎么怎么了，让他出门碰见老米！”
那时候，鬼子在各地建了许多炮楼，派个黄鞋小队守着。夜里，八路的游击队就会把炮楼围了，拿着铁皮喇叭，指名道姓的喊：某某村的小张三儿，你娘病了！想你了！让你回家看看！又喊：某某村的李四！你今天出发，抢了谁谁家的二十斤棒子面！在我们的账本上，已经攒了八个黑点了！再添两个，就得小心你的小命了！还有的时候，八路干脆把黄鞋们的老爹老娘请到炮楼下，叫着儿子的名字哭一阵骂一阵，让他们滚回家。黄鞋们不敢出来，躲在炮楼里各自打着小算盘。他们虽然吃着鬼子的饭，但知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鬼子不过是庙里外来的“和尚”，可是“庙”却是自家的。
那时候，八路这话可不是吓唬。好多年以后，那个当年的“老米”，已经当了县委组织部长。有次来一中给我们作报告，就给我们讲了许多这样的小故事。
他说：有那作恶多端的黄鞋，一旦敢自己回家，我们就偷偷跟上了。冷不防从后面一套，勒住脖子，背起来就走，到树林里一扔，拉倒。
他说，那时候，鬼子躲在城里，黄鞋躲在炮楼里，一到夜里，外面就是我们的天下。那些炮楼，我们说端哪个就端哪个。
他说，有一回我带几个人路过唐寺炮楼，就想顺便端了。我就向上面喊：上面的人听着！我是老米！黄鞋们赶快回答：米队长，你老有啥事？我说：老子喝醉了！进去喝碗水！里面的人就乖乖把门开了。我们进去，把黄鞋们关到一间屋里，教育了一顿。临走，我们几个拿不了那么多枪，把所有的枪栓卸下来，背走了。
我记得，一个当过黄鞋的老头说：只要不是跟着鬼子的大部队，谁敢跟八路真打？都是三里五庄的，亲戚套亲戚，熟人连熟人，还能真朝着人开枪？他说，汉奸大队长郭思美，和赵建民就是同学。赵司令的部队没子弹了，就捎信给郭思美，说：弟兄们没子弹了，给弄点！郭思美就会借口出发打八路，打上一阵枪就下令撤退，扔下几箱弹药。这事到底真假，现在谁也说不清了。
当然，冠县人中也从来不缺“孬种”。我们邻村一个家伙，在东乡当伪军小队长。依靠着一座炮楼，在村里无恶不做，看到村里谁家女人长得好，一定想法糟蹋。后来，鬼子投降了，他成了丧家之犬，被百姓抓住，用苇席卷住，被受害的女人们用锥子、剪子活活捅死了。
后来，我常常想，这家伙临死是不是知道，当“走狗”就会是这个下场。
话说“皇协军”（下）
看了上一篇，可能有的朋友会觉得：这皇协军也不那么坏呀？
其实，可不是那回事。皇协军里很大一部分原来都是土匪，现在有了日本人当靠山，就比土匪还土匪了。杀人放火、抢劫奸淫就成了公开的事。参加皇协军的老百姓，也大多不是什么老实良民，都是奔着能“抢”来的。特别是大灾荒那年，参加皇协军的就更多了。家里眼看就要饿死人了，与其逃荒要饭卖儿卖女，不如干脆当黄鞋，光明正大的抢一回，让别人家去逃荒要饭卖儿卖女。
古往今来，真到了生死一线的关头，人性往往就会暴露出最自私最无耻的一面来，什么“仁义道德”，什么“人之初性本善”统统都成了废话。只有那些在生死面前经得起考验的，才是圣人，才是义士，才是英雄豪杰。
老人们说：皇协军那狗日的，见啥抢啥，没有不要的！
他们说：皇协军每次出发“扫荡”，回来时，队伍后面驼东西的毛驴，拉东西的牛车，都是抢来的粮食。每个人衣服里都塞得鼓鼓的，像怀胎八个月的妇女。那里面塞得都是男人女人的衣服，准备拿回家给自己家的男人女人穿的。
父亲说，有一次，王来贤的皇协军出发回来，走在北馆陶大街上。有个黄鞋的军帽比别人高出一大截，特别显眼。队长看了，骂道：熊玩意，你这是啥吊样啊！上去就一巴掌，帽子被打掉了，原来那家伙头上顶着一块和好的面团，从百姓家抢来的。
母亲说：有一回她领着姐姐从北馆陶回家，身上藏着送给八路的东西。刚到萧城，远远看见萧城头上站着一个扛枪的黄鞋，正朝她们看。母亲心虚，拉着姐姐快走，不料那黄鞋连蹦带跳从城上下来了。母亲吓坏了，不敢抬头，却听那黄鞋亲切的喊了声“婶子”。母亲这才发现竟是本家一个侄子。他解开怀，抽出两件女人穿的花褂子，又掏出一个银戒指，最后又掏出一卷票子，让母亲给他捎回家。母亲问：你这都是抢的？他不好意思的说：不是抢，人吓跑了，拿的。母亲说：那不还是抢吗？他笑着说：婶子！要不是为了这点好处，谁当皇协军哪？还落个汉奸！
想不到的是，好多好多年以后，我自己也参与进了一件皇协军抢东西抢出来的事中。
我伯母有个亲戚，我该叫“恒哥”，孙疃人。恰巧我当时在孙疃教书，常见，挺亲。
当时，我只知道“恒哥”不是一般人，当过小学校长，后来又坐了监狱，就成了农民，在农村混的挺惨的，但不知道为什么。
又过了几年，突然就开始“落实政策”了，各种右派的、反革命的、刑满释放的都恢复名誉，补发工资了。
有一天，恒哥突然找到我，让我帮他写申诉书，要求落实政策，我这才知道他的故事。
原来，恒哥当年也当过皇协军。有一次，他跟着队伍到我们村“搜八路”，搜到好东西顺便掖起来。结果，八路自然没抓到，东西自然抓到一些，就撤了，就忘了，就没当个事。
后来，鬼子投降了，“恒哥”有文化，就当老师，当校长，当的顺风顺水的。
后来，“肃反运动”就开始了。上级就接到了举报，说“恒哥”当过皇协军，一次进家抢东西，摔死了老百姓家一个不满月的孩子，有村有户，有名有姓，就是我们村那次。
结果，“恒哥”被逮捕，判刑五年，出来后一切都完了。
恒哥说：进那家了不假，看见个孩子不假，谁摔孩子了？那家人我还认识，我能摔孩子吗？是和我有矛盾的个副校长诬陷的！
我找到那个告状的老太太，问她：你看见“恒哥”摔孩子了？她说，谁说他摔孩子了？当时进来伙皇协军，乱翻一气，我吓坏了，就跑去找婆婆了，回来一看，本来在炕上的孩子躺在地上了，第二天就死了。我说：那你为啥告“恒哥”摔死了孩子？她说，谁告他了？那年来了个公家人，问情况，我说，反正是皇协军给摔死的！那一伙当中我就认识一个，孙疃的“恒哥”！我说：没看见，你咋写材料证明是恒哥？她说：我又不认字，写啥材料啊？来的人写好一张纸，让我按手印，我就按了，谁知道写的啥？
我把这些写了下来，恒哥奔走一番，一下子从“历史反革命”变成了“离休干部”。在村里，从人下人变为人上人。
后来，他见到我就会感叹一番：你说当初吃错什么药了？当几天皇协军？看这半辈子罪受的冤不冤！
作者简介任金光，男，1947年生，高中毕业，“文革”骤起，高考恢复，已成教师，故始终与大学无缘。
自幼嗜书，所读博而杂，不求甚解。20世纪70年代起陷入文艺创作之泥坑，从此不能自拔。写作喜新厌旧，写遍各种体裁皆浅尝辄止，无精品，遂成“杂家”。1982年进文化界，曾任小官，一塌糊涂，误人误己；所写剧本，获省级奖，旋即挨批；写20集电视剧《武训》，赢得骂声一片。
十年职务副局长，半生功业小文人。于世纪之交退隐田园后，怨悔自品，甘苦自安，但“穷困潦倒终不改，犹把秃笔舞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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