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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山籍作家尔冬作品选【一】《童年》

储成来、陈寿新(尔冬)与老师汪中新(中)合影
作家陈寿新、教师储成来来访喜赋
(十灰)
文/汪中新
当年学子尽成才,蓬荜增辉贵客来。
领导文联名响重,谨严黉序业争魁。
山村发小三生幸,厚谊清风两秀槐。
共话同堂思绪乱,心花犹似礼花开。
【2019.11.17】
【编者按】作者:尔冬(陈寿新),安徽潜山市人,中作协会员,安徽省当代影视创作研究院专家委员会委员,池州市作协副主席。现驻会九华山文联、九华山佛教文化研究会。本期推荐的一组散文《童年》,早年杂志业己发表。应读者朋友要求,经授权,《群芳文苑》再作推送。
【题记:】童年记忆与印象,活进了血液,成就某种基因,无论愿意承认与否,主观的,客观的,她都会左右生命历程,指引人生方向。

01.戏水
我们那一代,“游泳”还是个时髦的词,很少有人说,父老乡亲说得挺文艺:戏水,通俗点就是洗澡,农村的男伢,除了大山里的,鲜有旱鸭子。天一热,母亲浣衣洗菜,把背上、怀里的小伢往浅水处一坐,任他戏水玩沙,于是,便开始了他的游泳基础课目,但也埋下了淘气的种子。吃过端午粑(故乡没有吃粽子的习俗),蓝荧荧的水就在打招呼,放学的小伢,于是书包一放,褪下衣裤,呼啦啦一群水鸭子。水里的游戏可多了:打水鼓,水及腰部,取站立姿式,双手相向击水,“咚”、“咚”、“咚”,闷响声传的很远,据说这样可吓走水鬼,人少或者在比较偏僻的地方,水鼓定然是要先打的;踩水,在深水处,如同在水里走路,水平高的,双肩都露在水面,能在水里“走”几公里;潜水,钻进水里,在很远的地方才冒出头来,很像课本中的小英雄雨来,人在水里是半浮半沉的,没有一点水里功夫,只能在原地打圈圈,潜不远,初学时抱着石块沉下去,脚踏实处走几步,实在憋不住了,放下石块,蹬拉着两腿浮上来。玩腻了,就弄个恶作剧吓女伢,一两个人断断不能玩,被女生围住不给上岸是非常丢脸的事,人一多,遇女生路过,一起从水中爬上来,托着小鸡撒尿,吓得女生不是绕道就是勾头匆匆跑过,后面追逐着一片欢笑。玩出水平了,就是装死,仰在水面,后脑微倾,头发散在水里,只留着一对鼻孔朝天,肚子鼓气,鼓得胀胀的,手在水下作轻微的摆动,无风的时候,可以一动不动的仰几个小时,远看还真像浮上来的死尸,外人经过少见多怪,大呼小叫:不得了啦,淹死人了。等喊来了人,“死尸”不见了,草丛中传来坏笑。在水里最怕的是脚抽筋,遇到这种情况也不必惊慌,采用仰姿,将腿抬起来,双手抚摸一阵也就没事了。不过准备工作一定要做好,下水前踢踢腿,弯弯腰,尿点小便敷在肚脐上拍拍。至于为什么要尿,大伢也说不清楚,说是比他更大的小伢教的,现在想想还挺科学,农村的小伢经常身上不着一根纱,但做母亲总有一个红肚兜兜住小伢肚脐眼。水里呆长了,难免没个闪失的,每年都传出有小伢淹死的消息,到底是哪儿的,是外公社还是外大队的,社员们在歇工的时候就议论,但也讲不清,不过村民对淹死人好像也不大惊小怪,反正家家都有一群孩子,犯不着为死了一个就呼天抢地,那时村民的脑瓜子距计划生育的概念还很遥远。听说有学生淹死了,不论是不是本校的,学校总要紧张一阵子,大会小会训,放学便让老师送,可上学就麻烦了,无法家家去接的,仍有人扒拉几口就相约着往水里钻。有一个青年教师等到十几个黑鬼钻进水里,从容的抱起裤头就走。待在水里的愣住了,有人一提议,追!于是全爬上来跟在后面,老师是回乡知青,说不准前两年还为洗澡戏水挨过打,又是家门口的,小毛头们可不怕他,老师没料到这手,见这阵势,怕自己丢份子,加快了脚步,农村孩子全身乌黑锃亮,唯有系裤头处是本色,很打眼,一溜烟的十几个光屁股白晃晃的急行军般行进在乡间的小路上,惹得社员笑弯了腰,褥草收割的也跟在后面起哄,无奈老师只好以以后补交检讨换回裤头完事。听说某学校校长发现学生戏水,他气急便糊涂了,竟把几个学生捺下去呛水。不几天大字报从公社贴到学校,说是迫害革命小将,校长被撤职调往他地,临行前学生家长去送他,几个被呛水的心里也不是滋味。事隔多年都生儿育女了,提及此事,还说对不起校长。现在每每看到或少儿溺亡或勇救落水者的新闻,惋惜花朵凋零,赞叹托举生命,殊不知我也有如此这般的“英雄”壮举,深深的瞒在心里几十年,当年是怕大大妈妈在屁股上用竹梢“下面条”,虽伤皮不伤骨,但疼痛极了。小胜、长生和我在范林塘里后梢戏水,可能也就八九岁许,长生在水里跳,蹦一次就露出了身体某个部位,开始是肩膀还在水面,接下来就只剩下头部,再就是下巴,渐次是嘴巴鼻子眼睛眉毛,最后只有头发了,我都要上岸了,意识到问题严重,叫还在水中的小胜拉,他哭出声来:长生要淹(音an)死了,长生要淹死了。妈妈天天出门就唠叨不能戏水不能戏水,说范林塘里淹死过人,说水鬼拉小伢的脚,说要戏水就打断我们的腿,想到长生要淹死了,对打断腿的恐惧胜过对水鬼的恐惧,我就下水去拉他,隐约拉了一只手,由于反作用力,我自己滑到深水区,呛了水,扑腾几下,便游到塘梗,趴在塘梗上又吐又嚎,清水眼泪鼻涕一块流,长生淹死了,我的屁股肯定要开花,却听到小胜在笑,塘后梗长生也在那里哇哇哇地吐,三个小伢扯着一根草发誓,可能是蓍草,永远都不说。那时我们没想到去申报见义勇为奖,也还没学会像城里的孩子“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山塘都有点像锅底,泥巴是越踩越往深处滑,是有些像水鬼扯腿。之后不几年,我们就能横渡长春水库,中流击水,恰似闲庭信步了,长生的水性应该比我更好。还是长生首先违背了承诺,在他参军的那年春节,长生的妈妈一定要我到她家去坐坐,端上满满的一碗糖水蛋,说爷好哟,我家长生临走的晚上才说是爷救过他的命。边说边撩起围裙擦拭着眼睛,触景生情,她可能想起了远在部队不能回家过年的儿子。长生比我晚两辈,慈祥善良的老人还喊我爷爷,这让我非常不自在。做母亲的总是挂念着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上大学了,暑假回家不好意思找“扒泥巴”的伙伴玩,走在水库边就脚底痒,等到爬上岸,却发现母亲站在暗处,她担心,却要为儿子留脸。戏水练就的功夫,长大后就会派上了用场,水库曾成立打鱼队,清一色是当年玩澡的小伢。
02.偷桃吃,童年的一个主题。这和小动物没什么区别,比如小鸡出壳,房前屋后就长出了小鸡草,毛绒绒的,把它剪碎,小鸡就围着脚边啄食,有小鸭子了,田沟池塘里就游动着小蝌蚪,随着时令的变化,桃杏李枣毛栗山楂,甚至是桑葚酸毛根,都声情并茂的滋养着我们的童年。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桃子,最普通最常见的水果,从五月桃,六月星,到七八月的毛桃,能吃三四个月,端午后的五月桃,又大又甜,吃的嘴角都流出红红的汁水,只可惜时间短了一点,毛桃倒是时间长,要是吃了手没洗干净,全身都痒痒,大人看到小伢脑袋上脖子上长出了一颗颗小疖子,会说,肯定是毛桃吃多了,来来来,我给你挤挤,小伢见到就躲,疖子不出头是不能挤的,且不说很疼,还会发炎。我们生产队是水库移民,集体搬迁到金庄队的地盘,家家都单门独户,房前屋后栽的最多的是桃树,大人们弄不懂为什么自家有桃子却要偷别人家的,当然我们自己也不明白,直到人家告上门来,便揪着耳朵这般恶狠狠的责打,一般大人们是不会说的,上门找家长诉说,可能就是破坏性的了。我们生产队居住了储姓的几户,他们祖居于此,却隶属金庄队,理不清有什么亲戚关系,母亲让我喊大人们为表爷表娘,有一对老夫妇,在小伢眼里,他们已经很老很老了,有一个叫天赐的儿子,要走很多路去他们生产队上工,老两口就守着几棵桃树,那可能就是他们收入的加减乘除,有可能天赐表哥要在某个清晨,把自家的桃子拿到集镇上去卖,换些油盐火柴。那是要偷偷去的,属于资本主义的尾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社会主义为什么不长苗呢?这个问题太深奥。表爷家的桃子长得实在喜人,又大又圆,从里红到外,有的是自然裂开的,用手轻轻就能掰开,桃核就能自然滚出来。伙伴们相约着去偷,在中午趁表爷表娘打瞌睡的时候,大孩子心野,带把刀,在桃子最多的枝丫上一刀砍下去,拖着树枝就跑,既省事又难被抓着。我也是偶尔为之,不过从未破坏过桃树,只是捡最大最熟的摘几颗。一次又是集体作案,表爷拿着竹竿撵出来,他们呼啦一下全跑光了,只有我一人躲在最隐密处,之所以未动,是来不及跑了,我把摘的桃子放进草帽里,悄悄扣到头上,吓得大气不敢出,只盼着表爷能走开。老人摸着被砍的树枝,一边咒骂,一边捡拾地上的桃子,心痛的检查损失的情况,发现了我,见我两手空空,向我走过来:还是你好,你不害事,不像那些短命鬼,表爷摘几个给你。他拣最大的摘了几颗送过来,我说不要不要不要,推让着,后退着。该死,草帽被树枝刮翻了,桃子骨碌骨碌不争气地滚了一地,我脸发烧,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还是表爷给解了围,他弯腰捡起桃子,用衣襟兜着,又是一个一个的放进草帽,帮着把我草帽戴好,系上帽绳,将我送出桃园。可能是我上大学的时候,表爷就已作古,之后他们家也搬了,有一次,我走近颓废的墙垣,稀疏的几棵毛竹,桃树也被砍了,心里空落落的,听天赐表哥说当年他家的桃子如何如何好吃,我就想起那偷桃的一幕,很想去表爷坟前烧点纸钱,想想路远,又没有个来由,也就作罢。
03.捡鱼信不信,能赤手空拳捡到活跳乱蹦的鱼,并且是清一色的极其滑溜的鲫鱼?童年,我们有此“能耐”。家乡有座水库,叫长冲水库,大跃进时建的,一蓄水就要淹没我们生产队的田。油菜已经结籽,麦子还没成熟,山野里响起布谷鸟的叫声,该栽秧插田了,学校正好放农忙假,有一点学农的意思,因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岁数小,生产队不给我们挣工分,让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没有学农的机会,只好野疯。田沟里有鱼,是无意中发现的。桃花汛的时候,库水上涨,渐次淹没一块块梯田,凭经验,哪块梯田可能会被水淹,队长心里基本上是有数的,他吹着哨子,指挥着社员从上至下,一块一块梯田的栽秧,栽到可能被水淹的地方,只能是“靠天收”。先辈们世代农耕,有较完善的水利设施,从上到下,依次有高塘、中塘和低塘,水库里的水,那时最高只淹到中塘。发现有鱼,可能是找寻酸毛根意外的收获,中塘下面的一块很大的梯田,长长的田沟,有鲫鱼沿着田沟溯水而上,我们便躲在油菜地里,嘴里嚼着酸毛根,相互压着肩膀,讲话声音都小小的,怕鱼儿也长了耳朵,很是兴奋的听着田沟里啪啪叭叭的击水声,鲫鱼上水了,长长的队伍。浅水处,先是小鲫鱼露出黑黑的背脊,半斤、四两重的大鲫鱼只能扁着身子拍着水往上游,沟里乌溜溜白哗哗的一片,断定没有“后续部队”了,就冲出来“捡鱼”。有个诀窍,须从下面往上“捡”。“捡”到这条,那条还不慌不忙从容往上游。若是方向错了,第一条没抓着,其他的剑般夺路而逃。“捡”了鱼就往田里扔,任凭它们跳来跳去,田里毛茸茸的长着小鸡草,如毛毯一般,反正田很大,很开阔。为图省事有时在上面堵住水源,水渐渐小了,鲫鱼还在挣扎着往上游,最后只好束手就擒。“捡”完了,就开始分,见者有份,十几条七八条五六条象征性的拉开档次。没有东西装鱼,也难不倒我们,大孩子用茅草从鱼嘴里、鱼鳃之间一条条的串起来,小孩子把裤子一脱,扎下裤管,将鱼塞进去,哆嗦着两腿往回走,还齐声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我们不会找警察叔叔麻烦,很“资产阶级”地往家里背,说不准父母因为高兴了就能给我们几分钱,逢货郎来能买山芋糖。大人们受制于队长的哨子和权威,对我们这些小伢只有眼红的份,我们也约定不说捡鱼的地方,哪怕受到“敌人的残酷拷打”,甚至是“英勇就义”,也要保守秘密。不同于出水即死的其它的鱼,鲫鱼脱水好几个小时还咂摸着嘴巴,我们杀不了也不忍心杀鱼,那是大人的事情,有很多很多鱼籽,营养很丰富,鱼是我抓的,但母亲却不给我们吃鱼籽,说是吃了念书懵(音),不会数数,他们吃过鱼籽,好像也不是很“懵”。有鱼吃,饭就很香,偶尔回家的父亲好像并不高兴,早早放下碗筷说,一塘鱼一仓稻。意思是多起一塘鱼,就要多吃一仓的粮食,那时正青黄不接。好景不长,我们的小把戏不久就被比我们更大的孩子发觉了,也就不安分挣工分了,也开始守株待兔。不过,他们是带了工具的,用网在下水处一扎,弄出声响,鱼一杀回马便自投罗网,一次都是几十斤的鱼获,于是沟越挖越深,越拓越宽,我们只能袖手旁观了。多少年以后,才知道那些野生鲫鱼是洄游产卵,它们在那里出生,又回到那里生儿育女,最终却在那儿结束了一生,我们破坏了它们的“爱情”,还剥夺了它们的生命。香山居士云: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望母归。民间也有谚:劝君莫食三月鲫,万千鱼仔在腹中。古人与自然是很友善的,春禁渔冬禁狩,现在每每看到江河湖海都有禁鱼期,我还后悔当年让大人发现了我们的秘密。
04.放牛我说我是放牛娃出身,此话真实不妄。放牛,是我童年生活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牛,当然不是地主家的,是生产队重要的生产资料,放牛,是记工分的,这差事,一般是要照顾家里子女多的超支户,或是鳏寡孤独,我家能放牛是因为前者,因为放牛,我丢过魂,因为放牛,还避免了一场械斗。“打蛇打七寸,牵牛牵牛鼻子”,禅宗打坐,常以牵牛为喻,制心一处,防止心猿意马,每每见到禅僧打坐,我就想起自己放牛。我是跟我二爷学会放牛的,那是未上学之前的事,二爷是我的亲伯父,二娘死的早,堂兄在马鞍山工作,二爷和儿媳分户单过,鳏夫一头牛。记得太阳开始偏西,我就牵着一头小牛,沿着田埂到二爷家,我的小牛和二爷家的牛是母子,才穿过鼻子,母子很亲密,二爷先在我小衣口袋里装点蚕豆、山芋角什么的,再把一根竹竿塞在我手上,于是一老一少就赶着牛上山。二爷放牛,是不空手的,或担肥料或荷锄,他在山上开了块自留地,种些芝麻、荞麦、花生、黄豆、黄烟什么的,到了山上,二爷负责把牛绳子绕到牛角上,让我拿个竹竿看着,叮咛着生产队山场的范围,不让牛走的太远,他就能忙活自己的自留地。相比其他生产队的牛,我和二爷的牛是自由的,畈处无山,牛只能吃田埂上的草,牛鼻子得时时被牵着,不越雷池,若是放牛娃耍懒,把绳子系在树上,如同孙悟空用金箍棒在地上画出的圈圈,牛鼻子几乎扯断了,对绳子以外的草,牛也只能望梅止渴了。放牛是耍不得滑的,牛是否吃饱,从它后背下方的两个凹陷处一眼就能看出来,二爷和我的牛皮毛油亮,不仅是能吃饱喝足,我们还为它捉蜱虫,牛的尾巴只能赶赶屁股前后的苍蝇蚊子,对吸附在皮肉里的蜱虫无能为力,蜱虫吸足血,有一枚指甲盖大,像极了成熟的蓖麻子。二爷捉了蜱虫,装模作样的要往我身上放,我全身都是鸡皮疙瘩。之后不久,我也就学会了把蜱虫从牛身上抠出来。牛在一旁吃草,我就拿着竹竿拨茅草菇,那是很鲜美的食材,得有运气,有时一拨就是一小片,差不多能装一小半竹篮,大半时间是白忙活,偶尔惊动一只野兔和几只山鸡,吓得心里砰砰跳。放牛是不怕狼的,二爷说遇到狼,就躲在牛屁股后面,牛就会保护你,牛角是对付狼的武器,我听到过狼嚎,但从没看见过狼。牛吃饱了,能牵到牛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牛绳绑在牛角上,开始都是二爷去解,他传授了一项“技艺”,之后我也能做了,走到牛的身边,褪掉裤子,露出小鸡鸡对着牛嘴撒尿,在牛喝尿的当口解牛绳,它们是很配合的。牛鼻子断了是很麻烦的事,虽不常见但也可能发生,倒不是牛鼻子真的断了,指的是穿在牛鼻子中间的木棍或接头处的绳子断了,小伢是控制不了犟牛的,有一次牛鼻子断了,我如法炮制,先请小牛喝尿,之后装模作样的解绳,在前面拖着绳子走,牛在后面慢慢跟,我想它自己没发现,进了牛栏就由不得它了。那是已经上学以后的事了。放牛放掉了魂,可能还没有上学或者是放暑假,否则我不可能有那么长的时间躺在床上。还是跟二爷放的牛,那天,他说他回去挑担粪,去去就来,特地叮嘱我别跑远了,突然,来了一场暴雨,又大又急,我慌不择路的跑向一簇枞树,扑通一声跌倒了,旁边是一具棺材,棺木还裹着稻草,这时心里还不是很害怕,直到抬起头来,就瘫倒在棺材上,头顶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直愣愣的看着我,四目相对,我魂丢掉了。雨停了,我能清楚真切的听到二爷叫我的声音,由小到大,由远而近,由平静到恐慌,最后几乎是声嘶力竭,他可能认为我是被狼叼走了,但我没办法回应他,喊不出声音,腿也抬不起来,远处牛儿还在吃草,我分明看到二爷跌跌撞撞,还好,他向我这方向走来,直到二爷离我只有三五米的距离,我徒增勇气,冲向二爷,看到二爷铁青着脸,举手要打的样子:我嗓子都喊破了!你……我说:二……二爷,有大……大眼睛。一个黑色的身影扑楞着翅膀飞向天空,吓坏我的是一只猫头鹰。二爷一口气把我扛回家了,边跑边说:我伢不怕,我伢不怕……。事后,他说我软的如一滩泥,全身却像开水一样烫。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早上和傍晚,听到母亲由远而近的呼唤:某某家来噢,某某家来噢……,长长的。她拖着竹耙,从放牛的山上走到我的床边,还拍拍床板。可我只能躺在床上。故乡有厝棺的丧葬习俗,人去世厝棺三年再下葬。等我活蹦乱跳的时候,变成什么也不怕了,敢走夜路,踩在棺木板上钓虾。我的放牛生涯一直伴随着我的童年,没有牧歌短笛,只对袅袅炊烟垂涎,一天早晚两次牧牛,晨起可以不牵牛饮水,因为有带露水的青草,放学放牛,得让牛先喝上水的。春耕夏种,用牛的日子,不用放牛,那要早早起来割牛草,洒上一点盐水送到田头,牛儿也可以休息一会,犁田打耙,老把式和牛融为一体,用的是巧劲儿,牛也很轻松,鞭子只是脆响在空中;遇到新手,不会配合,牛嘶人吼,驾轭嵌进牛肩上,都被勒出口子,牛鼻上全是豆大的汗珠,伴随着沉闷的鞭声,牛身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仿佛抽打在放牛娃的心尖上。寒秋直到整个冬季,草枯叶黄,野外放不了牛,就得喂牛饲料,主食就是稻草,牛栏盖的也是稻草,日晒雨淋难以下咽,得把夏收库存的嫩稻草拿出来,放牛娃对牛是有感情的,总会去找带有绿叶的藤蔓植物,牛对放牛娃也很依赖,盼着牵牛水的固定时间。队里的牛老了,不能干农活了,最后贡献出自己皮肉。远远的看过杀牛,在空地上,社员们一边往家里拎着分的牛肉,一边在感慨:说老牛一点也不挣扎,只是老淌眼泪。为放牛化解两个生产队之间的械斗,是小学四年级的事。那是秋天,挖山芋的时节。可能是起床晚了,母亲叮嘱今天就近在老虎包放牛,那是几个生产队山场交界的地方,牛儿还没吃几口草,突然冒出两个大人,一位拿竹竿,一个拿筐,瘌痢头,说是来打菠萝(音松果,取暖的燃料)的,这不能不让我从心里笑话他们,山顶上稀稀拉拉几棵松树,开嘴的菠萝又瘦又小,问我是哪队的,哪家的,并且问某某某是谁,那是我的三爷的名字,他俩有简单的交流,一个说这是陈会计家的,瘌痢头说管他呢,某某某还是他三爷,这时他俩让我把牛牵到山洼里,说暖和点,那不是我队山场,我说我要回家了,我要上学,并且好意的指点说哪里的菠萝又大又多,这时那个瘌痢头面露凶光,不顾另一个人的劝阻抢夺我的牛绳,好像是把我摔倒在地,他们用竹竿狠狠地打牛屁股,牵着牛就往山下跑,突然发生的一切,让我想到的可能是《草原英雄小姐妹》,我要保护集体的财产,爬起来就追,我应该是从山上滚下去的。在山洼里,是清一色的几十个壮劳力,手里拿着木棍、扁担等,见到了牛,发出了一阵集体的欢呼,拼命的打着牛向下跑,后面是我在追,边跑边哭喊还我的牛还我的牛,鞋是跑掉了,连脚丫都是血,被大人拦着说不管你的事你回家,挣脱了好几拨人的阻拦,哭喊着追了几公里,丢了生产队的牛,那可是天大的事,在水库坝脚,碰到去挖山芋的堂姐夫,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了,断断续续的说他们抢我的牛,意思是把消息送出去,一直追到余店生产队。在余店队老屋,我一家一家的找我的牛,当然是找不着,每家几乎都盛碗山芋粥,说是让我吃了上学,不记得是不是摔了人家的碗,我没有吃,要找我的牛,实在是拗不过,他们领着我看了一头死牛,原来是他们的牛跑到我队山场吃草,被“看禁”三爷追着打了几下,从高处摔了下来,可能是摔坏了内脏,我说那不管我的事情,哭喊着还我牛还我牛,直到我们队长来了,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没事,回家。我才停止哭泣。队长绰号“大鼻子”,嗓门大:有本事冲我来,欺负小伢做么事?啊?这场两个生产队的纠纷是怎么解决的,我没印象了,但我以自己“惊心动魄”的故事避免了一场械斗。多年以后我想去看望看望那位瘌痢头,他应该是叔辈,想顺便问问他当年怎么忍心抢我的牛,心里没有怨恨,听说他已死了,好像很惨。禅宗祖师著有牧牛图,禅坐的一个境界,物我两忘,最后放牛娃和牛都没了。我放牛没有放到这个境界,上了初中我就没有放过牛了。
05.钓虾
钓虾不知是谁发明的,但在故乡绝对是我们首先投入到“大规模的生产”,用竹条绑成十字架形,中间吊上带凹形的小石块或砖头,再用一尺多见方的纱布将“十字架”的四个角绑住,用麻绳再挑上一根竹竿就成了一个虾网,在石块上放些用糠炒的香料,最好是油饼,沉进水里,借助竹条的弹性再拉上来,纱网里就有透明的小虾。做八九张沙网,每张相距三四米,依次放进水里,一张一张拉,就能一把一把的抓虾。忙过双抢,太阳偏西要下山了,就到水库里选地方,水里是层层梯田,选中距离岸上一米左右的地方最好,天渐渐黑下来,虾子就开始上网了,一两寸长,几近透明的。很奇怪,只有水库里有那种虾子,能生吃,掰掉头部,连着一根长长的黑线,能嚼出淡淡的甜味,池塘、小河里都没有,它们白天、深夜也不见踪影,只是天黑的时候才出现。这个问题曾很长时间困扰着我的小脑袋,请教过“资深人士”,他说虾子是蚊子变的。这话好像有道理,蚊子也是傍晚时候才出来咬人,蚊子咬人,我们吃虾子,都能找到平衡。说这话时他打着饱嗝,给我抛了一个很深奥的问题:你晓得虾子从哪里放屁吗?在水库里钓虾,晚饭是大大妈妈送来吃的。七八点钟的光景,虾子特别多,那时我们就没有喘息的机会了,九十点左右就比较稀少了。回家把虾用热锅一焙,次日大太阳里曝晒,就变成酱红色的虾干,宜储存。库外人来买虾,是不用秤来称的,两三毛钱一升,大人走亲戚朋友,也带上一些,对方也不愁没有菜招待客人了。之后,钓虾的越来越多,邻队甚至是外大队的大人也加入钓虾队伍。于是,一大早就在岸边插竹竿占地盘。天一黑,水库四周全是星星点点的马灯火,可虾子却一年比一年少。上了大学了,放暑假,还看到小把戏重复着我们当年的劳什子,不过虾钓的很少,一夜下来也做不成一碗菜。妈妈也叨唠,你走了,很少吃到虾子了。家人不光是虾子吃的少,鱼也吃的少,我小时候很会抓鱼,究其原因,他们说鱼怕痴汉。这里的“痴”,多指性格憨,不着急的意思。在生产队劳作,突遇暴雨,他们像野兔子一样的奔跑,只有我还不慌不忙的走在后面,心里还在想跑什么跑,前面不也在下雨么?反正衣服都要湿透。钓虾,我差点“钓”掉了姐姐的性命。钓虾的人多了,能够提供选择的好地方就少了,我钓虾的地方越来越偏僻,水淹了无主的坟,我也曾踏着棺材板钓虾,无畏无怖,有一次是在水库一条很深的暗沟里钓,水沟比竹竿还深,虾网沉不到底,只能吊在半壁上,可那次虾呆子特别多,一提网的时候,密密麻麻的全是。有时隔一个轮回不放食,还是很多,姐姐送饭来,我已钓了大半提桶,她伸手往桶里一摸,连声音都变了:怎么钓了这么多。父亲常年在外,姐姐帮衬着母亲照顾着她的六个弟妹,里里外外俨然是一个小家长,甚至还掌握着奖惩的大权。姐姐聪明,长得也很漂亮,几个生产队的人都说她很能干,不过我俩倒是常斗气拌嘴,我认为她一直偏向哥哥,比方她到公社买东西办事,和哥哥一起去,说我淘气不带我。我都没工夫吃饭了,她提桶,提灯走在前面,我则在后面负责拎网抓虾,两人配合,速度快起来,一提桶差点装满了,大一点的虾子都蹦跳了出来,我们也没时间去捡。姐姐很兴奋,她说她要拎,把提桶给了我,可能还只是一个来回,拎网的时候,她脚下打滑连人带网滚进水里,“卟咚”一声,似沉闷的鼓声,她长长的头发挂在我第二个衣扣上,我身子一歪,木桶落到水里,顺手抓住了她的头发,本能的将落水的脚拼命往前蹬,往后一拽,把她拖上了岸。死里逃生,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等到她能喊妈叫娘了,我还一个劲的怪她逞能,抹杀了我的功劳,把提桶捞起来再钓,却很难见到虾子的身影,只有一两个小虾米在网里跳跃,好像很快活的在讥讽嘲笑,姐姐全身湿漉漉的,她说回去,她是怕别人看见,她是大姑娘了。一路上,姐姐扛着网走在前面,我提着个空桶,用脚踢着土坷垃,满肚子的不高兴,倒是吓坏了母亲,她宽慰着姐姐,对絮絮叨叨的我差点用竹棍伺候,让我保证,再也不去那儿钓虾。那个年纪,我已经淹不死了。十多年后,小外甥在九华山短期就读,问我可是救过他妈,我说我一不小心救了个人,哪里知道就是你妈妈呢?当时要知道是你妈,一定得让你先拿瓶酒来,我才会去抓你妈妈的头发。姐姐像母亲一样,操心的命,出嫁了,姐夫也是兄弟姊妹七个,她好像总有操不完的心。如今,外甥也算顶天立地了,上孝下慈,工作之余也常会陪伴亲人,可他没有妈妈了,今年他妈的忌日,写有一首诗:梦里娘亲忧儿游,慈颜如水涌心头。
云窗夜雨惊逝曲,心中悲苦品哀愁。
他 思念 他的母亲。